烟火繁华黄道生
当暮色如一层轻柔的纱幔,缓缓漫过骑楼廊檐的时候,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在老街的转角处停下脚步。抬眼望去,檐角那方褪色的“黄道生”匾额,在夕阳的余晖中晕染出琥珀色的光晕,恰似一块凝固的蜂蜜,将百年的甜蜜与苦涩,都小心翼翼地封存在木质的纹理之中。青砖墙的缝隙里,几茎蒲公英好奇地探出脑袋,它们随着微风轻轻摇曳,抖落的阳光如同细碎的金粉,恰好落在下方石阶的凹痕处。那凹痕,是往来的布鞋与箩筐,在岁月的长河里经年累月磨出的,宛如岁月的酒窝,藏着无数的故事。
二百多米长的骑楼长廊,宛如时光精心装帧的线装书,每一处细节都诉说着往昔的故事。赭红的梁柱,像是竖排的句读,规整而又充满韵律,划分着老街的岁月篇章;雕花漏窗则是一幅幅精美的工笔插图,细腻地描绘着生活的琐碎与美好;各家商号的匾额,恰似烫金的题签,醒目而庄重,彰显着各自的历史与荣耀。春分时节,细密的雨丝斜斜地掠过,在青灰的瓦当上敲出平仄相间的韵脚,仿佛是大自然在演奏一首古老的乐章。檐角垂落的雨帘,如同一幅天然的幕布,在它的背后,“万福堂”的万字纹窗棂,正将暮色巧妙地切割成菱形的光斑,斑斑点点地洒在骑楼内斑驳的砖地上,恍惚间,就像散落一地的铜钱,闪烁着岁月的光芒。
早年间的木结构骑楼,在梅雨时节,总会散发出淡淡的松香,那是岁月沉淀的味道。二楼的花窗被轻轻推开,晾晒的蓝染布匹随风飘动,仿佛是流动的云霭,轻柔而梦幻。布庄伙计的算盘声,在这云霭中悠悠飘荡,那清脆的声响,就像是在诉说着生意的兴衰。民国初年,骑楼如同一列身着洋装却依旧保留着盘扣的守旧书生,整齐地站立在老街两旁。三层高的“泰山号”最为气派,华丽、大气,窗楣上雕刻的缠枝莲纹,又透露出浓浓的东方韵味。西洋自鸣钟的报时声,与后院晒场翻动茶青的竹耙声交织在一起,古老与现代在这里碰撞,奏响了独特的旋律。
晨光如同一个调皮的孩子,刚爬上“桂茂隆”酱油铺的杉木柜台,掌柜的紫砂算盘便像是被唤醒了一般。乌木柜台浸润着百年的酱香,深褐的釉面光滑如镜,能清晰地照见人影,倒映着青花瓷缸里浮动的晨光,宛如一幅静谧的油画。戴圆框眼镜的老账房,蘸饱墨汁,在流水账上认真地记下:“丁丑年谷雨,收新豆二十七石五斗。”他的笔锋在宣纸上流畅地游走,恰似后院晒场上耙豆的竹帚,划出深浅不一的沟壑,记录着生活的点点滴滴。
布庄的织机声,是老街最绵长的音符。春蚕吐丝的时节,“黄道生”后院的缫丝锅终日升腾着白雾,宛如仙境一般。女工们灵巧的指尖,在滚烫的水中捞取着月光般的丝缕,动作轻盈而娴熟。前厅柜台上的苏州绸缎,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柔和而迷人。伙计量布时,木尺划过缎面的声音,仿佛是轻抚过一泓春水,细腻而温柔。常有新嫁娘羞涩地立在店门前,轻轻抚摸着大红的喜布,脸上泛起红晕。布匹展开时的簌簌声,分明是待嫁少女心跳的余韵,充满了幸福与期待。
清明前后的老街,是一幅鲜活的市井画卷。戴竹笠的茶农担着新焙的云雾茶,悠悠茶香从箩筐缝里漏出,像一只无形的手,勾得“正兴号”的锡茶罐叮咚作响。药铺伙计捣着甘草,铜杵与铁臼的撞击声,和着对面打铁铺风箱的喘息,奏响了一曲劳动的交响乐。最妙的是霜降时节的黄昏,南货店门前的炒栗子锅沙沙作响,糖炒栗子的焦香与隔壁书铺的墨香相互交融,在骑楼廊柱间织就一张温暖的网,将人们包裹其中,满是烟火气息。
代写书信的老先生,总是静静地坐在书桌前。他的老花镜片上,积攒着年深月久的暮色,仿佛藏着无数的故事。狼毫笔尖悬在红格信笺上,就像一只欲落未落的蜻蜓,充满了迟疑与期待。常有裹着蓝布头巾的老妪,双手紧紧攥着远方的来信,眼神中满是期待,请先生诵读。当先生的声音响起,老妪脸上的皱纹便漾开层层笑意,仿佛听见了千里之外外孙儿的牙牙学语。信纸的窸窣声中,檐角的铜铃轻轻晃动,将思念摇碎成斑驳的光影,洒落在老街的每一个角落。
非遗馆里,虎头帽睁着滚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游客的指尖轻轻抚过客家山歌的曲谱,仿佛也在聆听那古老的旋律。青花瓷板画上的采茶女,永远停留在十八岁的青春年华,竹篓里盛着永不褪色的春色。漆扇工坊里最为热闹,生漆在团扇上缓缓流淌,宛如墨色的江河,奔腾不息。木刮刀一起一落间,忽地挑出一尾朱红的锦鲤,栩栩如生。年轻姑娘们举扇轻摇,百年前的穿堂风便穿过骑楼,带着樟木箱底的沉香,扑面而来,让人沉醉其中。
暮色渐渐浓重,配钥匙的老师傅依然坚守着铺子。他的工作台,就像一座微缩的城池,铜匙齿如同起伏的城墙,坚固而又独特;锉刀的声音,恰似更夫敲梆,沉稳而有节奏。老师傅偶尔抬头,望向街对面玻璃幕墙的流光溢彩,眼镜片上掠过霓虹的涟漪,但很快,他的目光又沉入手中铜匙的温润光泽里,那是他熟悉且热爱的世界。隔壁香烛铺的老太太,在折叠金箔元宝,锡箔纸的脆响中,晚风送来了远处广场舞的乐声。这一刻,新旧时光在骑楼廊下悄然交汇,碰撞出奇妙的火花。
我常常坐在骑楼拐角的石阶上,静静地看着斜阳为砖墙镀上一层金边。剥落的灰塑牡丹,在光影的轻抚下,仿佛重新舒展花瓣,绽放出昔日的娇艳;残破的商号匾额,也在余晖中浮现出金漆的旧梦,让人感慨万千。转角处的青砖墙,宛如一位慈悲的长者,任由爬山虎将往事织成绿毯,又在秋风的轻抚下,拆解成满地碎玉,那是岁月的馈赠。雨后的骑楼,美得如同梦幻之境,水痕顺着瓦当垂直而下,将百年光阴串成晶莹的珠帘,每一滴水珠都闪烁着历史的光芒。
夜深了,老街像是一个疲惫的旅人,缓缓沉入自己的倒影之中。月光如同静谧的湖水,在廊柱间缓缓流淌,漫过石缝里的车前草,漫过锁匠铺未收的铜匙,漫过漆扇工坊窗棂上未干的彩漆。骑楼此时化作一艘夜航船,载着老店铺的鼾声,载着未写完的书信,载着漆扇上新描的杜鹃,在时光的长河里静静地漂流。打更老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那节奏,就像一首循环往复的童谣,陪伴着老街入眠。
清晨,阳光轻柔地洒在老街上,我看见摄影师将镜头对准了骑楼。取景框里,沧桑的木纹与远处的玻璃幕墙重叠在一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爬山虎的嫩芽,正努力地攀上生锈的消防梯,展现出顽强的生命力。对街咖啡馆飘来拿铁的香气,与老酱油铺的豆豉味在空中交织,新旧气息相互碰撞。年轻姑娘举着漆扇,开心地自拍,虎头帽在展示柜里微笑着,仿佛在见证着这一切。
在这一刻,我忽然深深地懂得:老街从未老去,它只是换了一种姿态,继续在城市的年轮里蓬勃生长。它承载着过去的记忆,也拥抱着未来的希望,永远是这座城市最温暖、最独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