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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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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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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拍记忆

若要为我童年的玩物排个座次,那对木板削成的乒乓球拍定是当仁不让的魁首;若问有什么能串起我懵懂岁月里散落的珠子,答案仍是那对拍子;若说有什么印记深烙心间,挥之不去,还是那两块轻拍合击的脆响;甚至此刻无意识的手腕微动,也恍若在挥动无形的球拍,迎击那再也回不去的时光弧线。

倘若记忆是幽深的隧道,它的尽头,必定静静躺着一对被小手磨得圆润的木质球拍——那是父亲用山野的馈赠为我手制的珍宝。我的童年没有标准球台的方寸天地,却从不缺少跳跃的欢愉,那源头,多半便系在这不起眼的木板上。那时节,简陋的自制球拍几乎是乡野孩童共享的快乐密码。小学操场上那张坑洼的水泥台,是全村孩子心中的圣地,如同其他许多地方,谁拥有球拍,谁就拥有了“制定规则”的权力,是伙伴中的“老大”。我曾怯生生地排在队伍末尾,眼巴巴望着别人手中五花八门的“武器”——有用作业本、垫板、黑板擦甚至手掌代替的,也有用木块刻的简易光板——只为轮到时能触碰那神奇的魔力。

有一年暑假,父亲曾为我削制木陀螺、木刀剑和小弓箭。然而新鲜感如晨露般短暂蒸发后,它们便蜷缩在屋角,与尘埃蛛网为伴。我又一次缠上父亲。他沉默片刻,应允为我做一对“乒乓球拍”。“球拍”?这陌生的字眼,在我贫瘠的想象里,实在无法勾勒出它的模样。父亲只答:“做出来,你就知道了。”好奇与期待,像初春的藤蔓,悄然爬上心头,缠绕着那个未知的形态。

次日,父亲在柴房里翻找出几块平整的杉木板。他粗糙的手指在木板上比划丈量,锯条嘶鸣,裁出两块巴掌大的心形轮廓。砂纸在木面上反复游走,磨去棱角,露出温润的木纹,一股清冽的、带着松脂与木屑的独特气息弥漫开来——那是杉木生命的味道。他递给我,让我感受那光滑的触感。木板躺在掌心,微沉,带着森林的呼吸。在时光的悄然注视下,父亲灵巧的双手赋予了这沉默的木板最初的使命。后来才知,为了寻这几块合用的薄板,他翻遍了家里的木料堆。选择杉木,只因它轻韧,能承载无数次的挥击与碰撞。

我常捧起它细细端详,这光秃秃的木片,如何能变出乒乒乓乓的戏法?疑惑像小虫噬咬着耐心。谜底在几天后揭晓:父亲递来的成品,两块心形的木拍,一面被细心地贴上了裁剪好的、布满微小颗粒的深红色橡胶皮(那是他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废旧内胎胶皮),另一面则保持光滑的原木色。这就是乒乓球拍?我掂量着这陌生的伙伴,浑然不知,一段漫长的情缘,就此在简陋的“球台”上开球。

球拍远比木陀螺更易上手。那天下午,父亲在堂屋中央支起两张并拢的旧方桌,中间横放一块窄长的木板权当球网。他示范,抛球,挥拍——那枚小小的白色赛璐珞球,在木拍的轻吻下,发出清脆的“乒”声,划出一道弧线,落在对面的桌上弹起!这跳跃的白色精灵瞬间点燃了我的热情。模仿着他的姿势,我很快便学会了这简单的往复。从此,它们成了我形影不离的伙伴,日日相伴。

家乡小学的操场边,那张水泥砌成的乒乓球台成了我们的圣殿。台面坑洼,网架歪斜,却点燃了整个村子的热情。课间和放学后,乒乒乓乓的脆响是村庄的伴奏。孩子们三五成群,像跃动的麻雀,围着球台。苦于无伴的我,常对着那堵斑驳的砖墙独自练习。水泥墙是沉默而忠实的陪练,每一板抽击或推挡,小球都带着沉闷的回响弹回。这单调的“乒——乓——乒——乓”,是我最初与球拍建立的私密语言。也是那时,村里的伙伴们发现了我的秘密武器。很快,一股“乒乓热”在孩子们中蔓延开来。不到一周,简陋的自制球拍便成了人手一对,甚至两对的标配。规则简单而充满变数:流行“挂号制”。技术最好的“擂主”(或称“老将”、“占台的”)坐镇,挑战者需先赢一个球“挂上号”,若再赢一球则夺擂成功,若输则成一比一平,也能打满一局(通常是六个球)。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白色小球在简陋木拍间跳跃的韵律和纯粹的欢笑。为了争夺球台,我们得早早冲去“占领阵地”。

初试锋芒,难免惹些小乱子。除了对着墙壁练习,家里的碗柜门、谷仓的木板壁,甚至晒谷坪光滑的水泥地,都成了孩子们临时的球台。更有胆大的,在狭窄的巷子里摆开阵势,小小的白球在屋檐下穿梭跳跃,不时“误伤”路过的鸡鸭,或惊扰了打盹的老狗,引来一阵骚动和主人的嗔怪。还有用力过猛,将球直接抽进了邻居家的灶膛……小小的混乱让大家收敛了许多,选择场地时更谨慎。我曾对着自家院墙外挂着的簸箕练习发球。奶奶欲取,我执意要显身手,结果球拍挥出,小球却如顽童般四处乱窜,不是撞在墙上弹飞(有时瘪了,还得回家用滚水烫让它“复活”,成了弹跳诡异的“变形和尚头”),就是干脆越过矮墙不见踪影。簸箕依旧高挂,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我的准头。最终,还是搬来凳子才取下。我面红耳赤,那高悬的簸箕,成了心底一抹羞愧的印记。

相比于琢磨旋转,我们更痴迷势大力沉的“扣杀”。一次成功的扣杀,如闪电砸台,总能引来惊呼和扣球者得意的笑容。为了练就这“杀手锏”,我常对着那堵忠实的砖墙发力猛抽。经年累月的“实战”,我与那对木拍,早已心意相通。无需刻意瞄准,手腕微转,拍面倾斜的角度便能预知球的轨迹。一次与伙伴们较量,比分胶着。关键时刻,对方放出一个又高又慢的“机会球”。我后撤半步,全身力量灌注于手腕,奋力挥拍扣下!小球带着凄厉的呼啸,如流星般砸在对方球台边缘,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然后急速弹向远处!那一刻,仿佛国手附体,伙伴们都惊呆了。这石破天惊的一击,为我赢得了“扣球王”的称号。后来私下尝试多次,并非总能成功。我深知那是运气与手感刹那的交汇,却更愿相信,是那对浸透汗水与期待的木板,与我心意相契,迸发了灵光。

球拍带给我的,不只有金色的欢愉,也曾投下灰色的阴影。四年级的一个周末,在学校打完球,我顺手将球拍塞进了书包夹层,却忘了取出。这个无心之举,让翌日的我如坐针毡——它们竟被我带进了教室!课间休息,书包不慎滑落,球拍“哐当”一声掉了出来。同学拾起,好奇地掂量挥动了几下。班级规定,任何玩具不得带入课堂。那半日,我的心悬在嗓子眼,老师的讲课声模糊如隔水。所幸,同学并未告发。直到放学铃声刺破紧张,我如蒙大赦,抓起球拍冲出校门奔回家,悬着的心才重重落下。回想起来,那半日犹如一场惊心动魄的梦魇。

尽管同学守口如瓶,老师终究还是知晓了我的秘密。一次在教室后排模仿挥拍动作,被老师锐利的目光捕捉。老师并未严厉斥责,只轻轻摇了摇头,那眼神却像芒刺扎在背上。之后几日上课,我恨不能将头埋进书桌,躲避他的目光。如今想来,在老师眼中,这不过是孩童课后的寻常娱乐,只要不影响学习便无妨。此事却在我心中种下了一颗奇异的种子:对球拍,爱之愈深,藏之愈切。从此,只在放学后的球台或家中院子,才敢让它尽情歌唱。为此,书包里总为它们留一个隐秘的角落。

后来,学业的担子如同渐紧的弓弦。伙伴们渐渐放下了球拍,课业的繁重是无形的手,拉走了投向球台的目光。唯有我,依然固执地保留着这份眷恋,周末或假期,总要寻个角落挥上几拍,听听那熟悉的“乒乒乓乓”。

遗憾终至。初一的暑假,那把最趁手的老伙计,迎来了它的终章。许是疏于保养,许是它们真的“老”了。一次激烈的对攻中,我奋力一板反手抽击,只听“嗤啦”一声轻响——其中一块拍子上那层饱经风霜的红色胶皮,竟从边缘处撕裂、卷曲起来!那份熟悉的击球感顿时消失殆尽。心中莫名泛起一丝不祥。果然,未过几日,另一块拍子的胶皮也在一次大力扣杀后,彻底从木板上剥离!懊丧瞬间弥漫。屈指算来,它们已陪伴我整整六载寒暑。这六年,它们陪我丈量过水泥球台的每一寸坑洼,陪我迎击过无数从砖墙弹回的球影(甚至包括那些贴了橡皮膏的“膏药球”),在无数个放学的黄昏,为我弹奏出清脆的欢乐乐章……时光的刻刀,将它们从原木色打磨得深暗光滑,边缘被小手磨得圆润;而它们,也在我右手的虎口和食指根部,磨出了小小的硬茧,那是岁月盖下的、挥拍的勋章。我如何能信,这曾经坚韧的胶皮与木板,竟已被岁月和汗水侵蚀得如此脆弱?不愿信,不敢信,却又无可奈何。

捧着胶皮卷曲、剥离的伙伴,思绪纷乱。何以纪念?心底蓦然响起一个声音:凤凰涅槃,浴火重生。重生渺茫,或许沉睡,才是它们最好的归途。纵然万般不舍,终将它们仔细擦拭,用旧布包好,藏于抽屉的最深处。这一刻,成了我与球拍漫长相伴岁月里一道无形的界碑。此前,每一次挥拍,都心有所向,默契无间;此后,乒乓球于我,更多成了一种模糊的念想。这层领悟,却是多年后回望时才恍然。没过几日,父亲曾想用新的胶水帮我粘合,我婉拒了。那份炽热的痴迷,那与木板胶皮心意相通的感觉,却如抽屉深处的灰尘,再也拂不净、寻不回了。

师范毕业,负笈他乡。“乒乓球拍”二字,渐渐在生活里蒙尘。即使后来拥有了真正的“红双喜”球拍,甚至更昂贵的装备,偶尔看到别人打球,手腕还会下意识地微动。有时也自嘲:十几岁的少年,还惦记着这“小儿科”,像个不合时宜的“老顽童”。在世人眼中,标准化的球拍才是正道。而我,心底深处,总萦绕着那对木板拍子特有的、略显沉闷却无比真实的击球声。后来也曾站在标准的墨绿球台旁,握着买来的成品球拍,那有机胶水的气味,那海绵的弹性,固然专业,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挥拍击球,弧线精准,力量充沛,但那球撞击拍面后传递到掌心的震颤,那与拍子之间独有的、微妙的对话感,却再也找不到了。一个奇妙的念头油然而生:假若小球也有记忆,记忆中最纯粹的快乐,或许并非诞生于标准的赛场,而是跳跃在那对简陋的木板拍和坑洼的水泥台之间。虽然终点相同(都是为了击打过网),但正是那“殊途”,成就了每颗小球独一无二的童年轨迹。快乐,不也如此么?

多年后归乡,整理旧物,拂去尘埃,那对沉睡的拍子赫然入目。时光加深了暗色,胶皮边缘脆弱易碎。握它在手,百味杂陈。像童年那样,我将它们轻轻握在手中,信步走向村庄和废弃的小学,试图打捞散落的记忆碎片。然而,操场边那张水泥球台依旧坑洼,砖墙依旧斑驳,它们静静矗立,却再也无法点燃我胸中那簇名为“挥拍”的火焰。行至旧校舍前,几个孩童正在追逐嬉闹,手中挥舞的,是亮闪闪的成品球拍。他们跑过那张水泥台,目光未曾停留。我却再无童年那种跳上球台、大战三百合的冲动,只是默默驻足,凝视着那承载了无数欢笑的灰色水泥板。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在空荡的球台上打着旋儿,仿佛在凭吊着什么。

离开操场,登上村头的山坡。夕阳将水泥球台的影子拉得很长。伫立坡顶,俯瞰余晖温柔笼罩的村庄,熟悉中透着陌生。无数记忆的碎片,如同老旧的胶片,在脑海中一幕幕闪回:父亲的锯木声、砂纸的摩擦、胶皮的气味、砖墙单调的回响、水泥台上激烈的叫喊、扣杀成功的狂喜、挂号时的紧张、伙伴们的笑闹……十几年光阴,岁月的魔法对静默的山川屋舍似乎束手无策,却轻而易举地重塑了我的内心。一句词蓦然涌上心头:“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年少初读,只觉音韵铿锵;此刻方知,字字皆是时光淬炼的箴言。转过身,对着空旷的山野,我无意识地做了一个挥拍扣杀的动作,手腕划出一道空空的弧线。没有球,没有拍,只有指尖残留的、对那粗糙木柄的遥远记忆,在暮风中悄然消散。当手臂落下,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照亮心间:原来,当那对木板拍子被布包裹、藏入抽屉深处的那一刻,有些东西,便已永远沉睡、结束。

夜深人静,独坐桌前,凝视着案头静卧的、沉睡的球拍,心中翻涌着太多难以言喻的思绪。于是,我提笔写下这些文字,为纪念那两块杉木板承载的跳跃记忆,也为凭吊那早已随风远逝、再也接不回的童年弧线。窗外,又是一年深秋。细数流年,我告别那片生养我的土地,告别那对沉睡的伙伴,告别那在简陋木板间跳跃的纯真时光,已经有好多好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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