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徐丹的头像

徐丹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7/06
分享

泪浸牡丹亭

烟雨如织,漫过章江,将那八角重檐的大余牡丹亭,柔柔托起于迷蒙水汽之中,只浮出一抹湿漉漉的青影。十六只飞檐刺破雨幕,倔强地挑起串串晶亮雨珠,恰似垂泪美人那沾湿的、颤抖的睫羽。葫芦宝顶默然伫立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承接了四百年未曾风干的泪滴,沉甸甸的,仿佛压着无数未了的心事。重檐间,亚字形花格窗棂透出朦胧微光,幽微如杜丽娘心头那团欲诉还休的愁云;亭周环绕的字纹栏杆,被雨水浸得油亮,柱上那副楹联的墨迹,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愈发深沉,似要滴落下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这墨迹,便是凝固的叹息。

四百年前,一个同样萧索的枯水季节,汤显祖那叶简陋的乌篷船,悄然搁浅在南安府古老的码头。这位被贬南行的诗人,步履沉重地踏上冰冷的青石板。宿处微寒,茶烟袅袅间,他听闻府衙后园深处,埋藏着一桩令人心碎的奇闻:前任太守的掌上明珠,正值豆蔻,却因莫名深愁郁郁而终,草草葬于园中一株老梅之下。自此,每至月黑风高,那梅树便簌簌作响,枝叶婆娑间,似有幽咽声穿透冰冷的土壤,在寂静中回荡——“还我魂来,还我魂来……还我魂来!”那哀切凄婉的呼唤,如同无形的丝线,夜夜钻入汤显祖辗转难眠的梦境,终于在他饱蘸深情的笔尖,凝成了杜丽娘那惊世绝艳的精魂。当他在玉茗堂的孤灯下,提笔写下那句石破天惊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时,窗外,大庾岭的梅枝正在凛冽山风中簌簌颤动,抖落细雪般的花瓣,宛如天地同悲,为他笔下的至情提前洒下纸钱。

一、 亭台有泪

牡丹亭畔,芍药栏九曲回环,朱漆阑干蜿蜒缠绕着五十步缠绵悱恻的旧梦。假山石隙间,几株伶仃的芍药承着天赐的雨露,那孱弱的花苞低垂着,恰似杜丽娘病榻畔那盏摇曳欲熄的残灯,灯芯低诉:“怕幽花又落,芳心自警。”东侧的舒啸阁,雕花的绮窗兀自洞开,当年文人墨客在此把酒临风、吟哦唱和的喧闹早已散尽,而今唯有穿堂风掠过空寂回廊,发出呜咽般的低鸣,似在吟诵着“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的苍凉。绿荫亭畔,一方小小的玉池浮满了碎萍,当年濂溪先生周敦颐在此植藕洗砚的清雅已杳无踪迹,浑浊的池水倒映着舒啸阁孤峭的飞檐,恍若一泓打翻的陈年墨汁,在青石地上漫漶开去,晕染成一幅巨大而哀伤的、关于逝水流年的图腾。

我缓步上前,指尖抚过牡丹亭冰凉的青瓦,触手是岁月蚀骨的寒意。檐间汇集的水珠,沿着古老的瓦当悄然坠下,在斑驳的石阶上溅开,发出微小的叹息,如同心弦被无声拨动。这座始建于明代的亭台,曾在1930年的战火中化为焦木,又在1990年代浴火重生。然而,那十六只飞翘的檐角,依旧保持着向天诘问的姿态,如同被时光无情钉住的、凝固的泪痕。重檐间精巧的花格窗棂,此刻正细细筛下万千雨丝,在湿漉漉的青砖地面,勾画出无数流动的泪斑,低诉着无声的哀愁。

这泪痕,仿佛有生命般,蜿蜒曲折,最终指向梅树下的那座孤冢。当杜丽娘在此长眠时,土壤深处透骨的凉气,丝丝缕缕钻进那价值不菲的紫檀棺木,惊醒了她棺椁中那场未及绽放便已凋零的春梦。她透明的魂魄轻抚着冰冷的梅枝,泪水无声滑落,渗入虬结的树根——这泪水饱含了生之不甘与爱之渴望,竟使得整座牡丹亭都浸透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咸涩。这泪,何尝不是牡丹亭自身挤出的血?它赤红着双眼,曝晒在时间那幽深冰冷的暗河之中,永不干涸。

二、 游魂惊梦

杜丽娘苍白透明的指尖抚过嶙峋的梅枝时,那粗糙冰冷的触感,穿透魂魄,直抵她早已了然却无法改变的冰凉命数。深闺的朱门高墙,如何锁得住满园汹涌的春色?她倚窗而立,园中“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每一片飘零的花瓣都是她顾影自怜的镜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热烈地开放,又无声地颓败。那份无处安放的青春悸动,如同春蚕啃噬桑叶,日夜不息。当她困倦地倒在绣榻,梦中那温润如玉的书生,手持青青柳枝,含笑向她走来时,牡丹亭畔的芍药阑边,霎时风月无边,恍若巫山云雨骤临,天地为之倾覆。她心中低语:“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待金鸡啼破春晓,梦境如泡影消散,空余冷枕孤衾,一片狼藉。她赤足踉跄奔至后园,晨光熹微中,只见那株刻着“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的梅树茕茕孑立,仿佛是她痴妄誓言的冰冷见证。绝望如凛冽的寒风骤然吹落枯枝,将她那无处寄托、无处安放的青春彻底摇碎,化为齑粉。当那幅凝聚了全部情思的自画像被决绝地封入紫檀木匣的刹那,一缕不甘的香魂,早已系在梅枝最高处,随风飘荡,凄声呼告:“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岭南书生柳梦梅踏着溶溶月色寻梦而来时,那株梅树正簌簌落下点点殷红如血的泪瓣,似在指引。画轴在月下徐徐展开,光华流转,杜丽娘缥缈的魂魄自清冷的月色中渐渐凝结成形,带着隔世的哀婉与期盼。“不是梦,当真哩!”她对着惊疑不定的书生,急切地剖白心迹,声音散入微凉的夜风。判官殿前,她以情抗理,字字泣血:“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幽会时的欢愉短暂如露,启棺时的晨光刺破幽冥——当柳梦梅颤抖着撬开那沉重的紫檀棺木,一股奇异的梅香裹挟着复生的暖意汹涌而出,恰似四百年来无数文人墨客凭吊此地时,心头那翻涌不息、为至情所感动的灼热洪流。

三、 谪宦泪痕

牡丹亭东侧的舒啸阁,那饱经风霜的梁柱,曾默默承载过多少南贬离人的辛酸泪。苏东坡当年南贬惠州,途经此地,曾独倚此阁,望见章江寒水映照着天边一轮孤月,清辉冷彻,不由低吟“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的悲凉。待到他历尽劫波,北归重过此阁,椽柱间仿佛仍幽幽回荡着他“大江东去几千里,庾岭南来第一州”的旷达咏叹,然其中沧桑,岂是言语能尽?更早的宋之问,涕泪交加,在《度大庾岭》的诗笺上留下锥心之痛:“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平仄顿挫间,浸透了离京去国、前路茫茫的惶惑与凄楚。

汤显祖那清瘦落寞的身影,便叠印在这些前代谪官长长的、蹒跚的行列之中。万历十九年深秋,他踽踽独行,步履蹒跚地走过东山大码头。彼时,南安府后园那株传奇的梅树,枝头正结满青涩而坚硬的果实,仿佛凝结着无数未解的谜题。地方志的墨痕记载着他曾在此滞留月余,于绿荫亭下静听冷雨敲打残荷,在玉池畔凝望枯梗支撑的败叶。当那“梅树索魂”的凄迷传说,经由老仆颤巍巍的口舌传入他耳中时,他那双因贬谪而黯淡的眼眸,骤然被一道奇异的光亮点燃——那束光,穿透了现实的阴霾,洞穿了时空的壁垒,最终稳稳落在临川玉茗堂的素白笺纸上,化作杜丽娘还魂苏醒时,那令人心碎的、微微颤动的睫毛。

汤显祖写到《寻梦》一节,笔下杜丽娘在荒园中悲怆唱出“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时,巨大的悲悯与共鸣如潮水般将他淹没。这位创造者竟难以自持,独自躲进冰冷的柴房,对着虚空失声恸哭。书案上滚落的泪珠,与牡丹亭檐角坠下的冰凉雨滴,在冥冥中交融,无声地洇湿了华夏文学史上那最浪漫、最悲怆、最深情的一页。

四、 泪铸精魂

如今,十三米高的汉白玉杜丽娘雕像临水而立,衣袂在浩荡的章江风中翻飞如生,似欲乘风归去。13.14米的身量,无声地暗喻着“一生一世”那至死不渝的誓约。而她那由汉白玉雕琢的眼眸,始终深情地、执拗地望向梅关古道的方向——那正是当年柳梦梅策马扬鞭、踏月而来的方向。游人驻足,指尖抚过雕像冰凉坚实的基座,恍惚间,仿佛触到了汤显祖笔端那四百年来从未真正干涸的墨泪,温热而粘稠。

雨雾渐浓,牡丹亭的建筑群落次第浮现其朦胧的轮廓:绿荫亭畔,稀疏的竹影在玉池浑浊的水面徒劳地书写着满纸愁绪,“斑竹一枝千滴泪”的意境宛然在目;舒啸阁那些繁复的雕花窗棂,将混沌的天光剪裁成一片片支离破碎的相思形状;芍药栏上,几朵残存的红萼再也承不住雨水的重负与自身的哀伤,终于轻轻一颤,坠落于湿冷的泥土中。此情此景,仿佛所有亭台楼阁都在无声垂泪——为那为情而死的杜丽娘,为千百年来南来北往在此洒下热泪的断肠人,更为那个在冰冷柴房里为笔下虚构人物痛哭失声的痴情戏子汤显祖。

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似有杂沓的足音穿越时空而来。东坡居士的芒鞋踏过积水洼,溅起历史的微澜;临川先生的布袍扫过苍翠苔痕,留下文魂的印记;杜丽娘纤巧的绣鞋,仿佛轻轻点在颤动的梅枝梢头,无声无息。这些为情所困、为文所痴的灵魂,最终汇聚在烟雨迷蒙的牡丹亭下,静默地凝望。雨水从十六只飞翘的檐角连绵不绝地垂落,串起一道四百年不曾断绝的、晶莹剔透的泪珠帘幕。当江风呜咽着穿过亚字形窗棂的空隙,亭中依稀又响起那句穿透生死、烛照幽冥的判词,清晰如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暮色四合,如墨汁般深深浸透章江的流水。牡丹亭那曾经清晰的轮廓,在愈发浓重的烟雨之中渐渐淡去、隐没,最终唯余檐角几枚古老的铜铃,在风中发出细碎而空灵的轻响,叮咚,叮咚……宛若杜丽娘褪色环佩的遗韵,在时光尽头幽幽回响。我驻足回望,那座临水的汉白玉雕像在暮霭中愈发圣洁,她面颊上的泪痕早已被江风风干,然而,那柔美的唇角却凝固着一抹永恒的微笑——当生与死都成为“情”字最深刻、最壮烈的注脚,泪便不再是悲戚的象征,而化作了一条贯通幽冥、连接古今的浩瀚河流。四百年来,这泪河无声奔涌,载着南安府飘零的落花,载着苏东坡残杯中的冷酒,载着汤显祖砚台里未干的墨汁,在牡丹亭的青瓦飞檐间汩汩流淌,漫过每一个凭栏远眺、心有戚戚的后来者的心底,成为我们血脉中永不干涸的、关于至情至性的集体记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