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阳光,斜斜掠过江西省信丰县虎山隘口时,我正攥着方向盘在盘山路上逡巡,指节发白而不自知。导航有时失了信号,山风卷着碎金似的枯叶扑在挡风玻璃上,恍惚竟像是三百年前商队的铜铃叮当。忽地记起出发之前朋友和我说过的话:"往林深处去,听得见石头唱歌的地方就到了。"
虎山河的滔声是突然闯入耳膜的——那浪大如斗,隔岸如隔千里的奔涌。转过最后一道山梁,满目苍翠里斜斜挑起一道虹。那青石砌就的弧线被岁月打磨得温润,恰似老玉匠指间滑落的绦带,在青山的怀抱里泛着幽光,宛若舒展玉臂的仙女,温柔地抚摸着大山宽厚的胸膛。细观桥身,深浅不一的青灰石料暗合阴阳八卦之数,晨光里泛着银斑的当是白云洞的龙鳞石,沁出黛色的则是取自山阴寒潭的沉铁岩。桥面石阶如龟甲微拱,每块踏石边缘都被岁月磨出柔和的弧度,恰似老茶碗沿口的包边。双脚踩上岁月磨砺得圆滑世故的卵石驿道那刻,分明觉着有无数草鞋的纹路正从鞋底渗上来——三百年的晨霜夜露都化作了石缝里的苔痕,在夕阳下泛着翡翠般的涟漪。驿道如血脉,向大山深处延去,将两岸青山相挽,也把往来行人的世代美梦延伸着。
晨光中细看,方知这桥的玄妙。七丈长的桥身竟无半根榫卯,全凭百吨青石咬合而成。二十八根廊柱如琴弦排列,柱础雕作覆莲纹,柱身刻满竹节痕,据说每根青竹纹路里都藏着一句祈福的偈语。桥拱最高处的镇桥石上,双龙戏珠浮雕犹带凿痕,龙爪间云纹盘旋处,暗嵌着北斗七星的孔窍,每逢夏至子时,月光便从第七孔斜斜穿过,在河面投下流动的银梭。最奇的是桥底分水尖,六棱锥形的燕嘴石插入激流,每道棱线皆如刀刃劈波,将虎山河的狂怒剖作万千银丝。经年水蚀竟磨出玉器般的包浆,日光斜照时,分水石群恍若游龙颔下的逆鳞,在水雾中闪着冷冽的青芒。
抚着廊柱上层层叠叠的刻痕,忽然想起余凤岐当年跪在官道上的模样。县志载他本是徽州富商,见百姓溺毙于虎山激流,驿道两岸如隔千里,竟散尽万贯家财,拆了祖宅的楠木大梁充作桥基,对天承诺——倾全家所有,只为便利南来北往客商,造福一方百姓。族老们举着家谱在祠堂前长跪,他却将地契房契尽数投入募捐的铜盆。当工程几近完成,仅差数百两银子之际,白银耗尽,山一样的沉默压垮了脊梁。乾隆五年的春雨该是绵密的,褴褛长衫浸透了早春的寒,掌心托着的粗陶碗里盛着山民的叹息。有樵夫见他捧着冷硬的窝头蹲在桥洞下绘图,青布鞋底磨得透亮,腰间的算盘珠子早被手指摩挲得泛出琥珀光。
那年冬格外酷寒。为采白云洞的龙鳞石,余凤岐带着三十工匠凿开七尺冻土。县志里短短"十指皆见白骨"六字,却掩着多少锥心泣血的故事。青石阶上犹能辨出深浅不一的凿痕,想是当年石匠们打制分水尖时留下的。最险时山洪突发,刚垒起的桥墩被冲垮七次,工匠逃散大半。余凤岐悲恸欲绝,竟将最后的家当——亡妻陪嫁的翡翠镯子——当了换作工钱,自己裹着草席睡在料场。更有甚者,传说这执拗之人竟发狠将儿女送人,结发妻子打发,甚至自戴镣铐沿路乞求——谁能付足造桥银两,便终身做奴!燕子嘴似的桥墩劈开湍流,水花飞溅处,恍惚见得百十个赤膊汉子喊着号子,古铜色的脊背在烈日下泛着油光,抬石木的绳索深深勒进肉里。那镣铐,传说被一位善良寡妇买下,锃亮如新,抚之若冰,仿佛有一种不折的精神气融盈其中。
中亭的葫芦顶新得刺眼,倒是西侧"龙架远波"的匾额泛着包浆。倚着褪了漆的朱栏望去,对岸老樟树的虬根已与岸石长成一体,皴裂的树皮间涌出琥珀色的松脂,将几枚前朝的铜钱永恒封存在时光里。枝桠间垂落的红布条在风里招摇,新系的尼龙绳与腐化的麻索交错,像极了不同时代的祈愿在絮语。河滩上散落着马车铁箍与越野车胎印,无声诉说着从驿道商旅到现代访客的变迁。芦苇丛中半埋的陶片,釉面还残留着晚清民窑的豆青釉色。忽有山雀掠过水面,翅尖点碎的波光里,叠印出多少匆匆行色:头戴藤帽的地质队员咬着冷硬的馍,布衣荆钗的农妇篮里新摘的野莓还凝着晨露,货郎担头的彩线在暮色里晕成晚霞……多少掮客在桥头堡与玉带桥共听虎山河的滔声入眠,多少行人在双层雨檐下的木梁上歇过脚聊过天打过盹!它曾是山民背篓里广府洋货的起点,妇人妆匣中闽地胭脂的归途。
暮色渐浓时起了山雾。廊檐下的陶瓦沟槽蓄着薄烟,恍若时光在此凝成液态。东南桥头的石狮早被顽童磨平了鬃毛,爪下石球却仍含着百年前匠人錾出的海棠纹。指尖触到某处凹痕,蓦地想起光绪年间赴考秀才刻的诗句,却更念及余凤岐暮年光景。桥成那日,他独坐中亭,看着商旅如织却两袖清风。有人见他将最后的铜钱系在桥栏——那是给夜行人的"买路钱"。县志说他"卒于桥畔茅棚,遗物惟半部《营造法式》,页间梅瓣犹鲜",想来该是某个受助的茶女,在先生咳血制图时悄悄搁下的慰藉。他以身家性命铸就的,岂止是石桥?分明是信丰人“人信物丰”的秉性丰碑!
雨住时,月光已为古桥披上鲛绡。踏着湿漉漉的卵石离去,靴跟叩响的每一声都是往事的回音。山道转角处回望,玉带桥正被雾霭托着浮在半空,恰似历史长河悬停的逗点。远处高速公路的流光仍在奔涌,而桥头的柿子树上,最后一枚冻果"嗒"地坠入虎山河,惊起圈圈年轮般的涟漪。余凤岐的名字已湮没在县志泛黄的纸页里,可他以血肉镣铐铸就的脊梁,仍在托起一个民族永不弯曲的传承。那些嵌进石缝的执念,终化作跨越时空的虹桥,让每个迷途的游子,都能循着祖先的骨气找到归途——那精神气,已超越桥之本身,散淡着高贵,令人深深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