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塘,宛如从一幅王维的山水画卷中,不小心遗落的几片断章,带着唐诗特有的空灵与禅意。年少时读唐诗,总觉得那些田园诗行过于恬淡疏远,不近烟火。如今再品,方觉其中字字句句,早已浸透了凡夫俗子的悲欢离合,质朴率真,浑然天成,如同泥土的气息,草木的呼吸。
再一次踏进江西省定南县莲塘古城,恰是傍晚。毛毛细雨,无声无息地飘落,织成一张朦胧的纱网,温柔地笼罩着沉睡的城垣。昏黄的路灯,像一个个打着瞌睡的老人,将黯淡的光晕投在我身上,也投在脚下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水光在石面上轻轻晃动,映着微光,也映着我踽踽独行的影子。孤寂,如同古城幽深的巷弄,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我密不透风地包裹。那一刻,人在浩瀚宇宙洪荒面前的渺小,与生命本身的飘忽无常,化作一种沉甸甸的冰凉,悄然爬上心头。而那石板缝隙间泛起的、湿润的微光,却像无声的智者,在低语:感悟寂寞,如同感悟一种深沉的智慧。它并非简单的情绪,而是一种穿透表象的觉知,一种沉潜于心的状态,更是一条通向生命幽微深处的蹊径。
这种感悟,那种体味,最要紧的是一个“懂”字。张爱玲说得透彻:“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寂寞也罢,智慧也好,连同那慈悲之心,皆可传播,亦可言说。然而,那些被传递、被表达的,终究只是知识的影子,是语言的躯壳,却非那幽微体验本身跳动的、温热的心。
便如今夜,我痴痴地望着石板上的粼粼波光,心头涌起一股孩童般的占有欲,渴望将这微光掬起带走。然而,那光晕,那水痕,竟似生了根,牢牢地附着在脚下这被无数脚板磨砺得温润光滑、又被漫长岁月雕琢得纹理深沉的青石板上。这光亮,不过是石板历经沧桑后呈现的表象,如同水面浮动的月影。唯有那沉淀了时光重量的古旧之物本身,才是承载一切的根基,是光阴深处遗落的神赐珍宝。我抬起脚,皮鞋叩击着湿漉漉的石板,“踏——踏——踏——踏”,声音在空旷的街巷间回荡,清晰得如同心跳。整个古城,仿佛沉入了无边的寂静之海,唯有这一种声音,单调而执着地响着。没有喧嚣,声音便毫无阻隔;没有嘈杂,回响便了无障碍。我的身体,在这绝对的安宁中,奇异地松弛下来,每一个毛孔都仿佛张开,贪婪地呼吸着古旧街巷间弥漫的、混合着潮湿苔藓与木头陈香的气息,几乎要与这风物融为一体。倘若灵魂真能脱离躯壳而飘移,我想,此刻便是,就在此地。
眼前这原生态的客家民居群落,绝非支离破碎的几所残屋破院,而是一座依然带着体温、延续着生活脉动的“活”的城池。从明朝隆庆年间,那不知名的造城者掘下第一锹土,埋下第一块奠基石起,这城门、街巷、古井、那精妙的排水沟渠,都仿佛凝固了规划者当年的思绪与气魄。触摸那冰冷的石墙,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他手掌的余温;侧耳倾听,仿佛那穿越了数百年的脉搏,仍在城砖的缝隙间沉稳地跳动。保存完好的城市肌理,如同纵横交错的血管,仿佛还在汩汩流淌着他炽热的血脉。人间幸事几何?此情此景,便是一种无声的见证。
定南自建县以来,地处赣粤边陲,崇山峻岭之间,城防薄弱。明清两朝,作为县治所在的莲塘城,屡屡成为匪盗泄愤报复的牺牲品。城垣屡毁,百姓遭掳,古城在血火中几度兴废。尤其清代,匪患猖獗,为防止贼人匿身于集市人流,城中竟有很长一段岁月不敢设立市场。城市城市,徒有城垣而无市集,其境况之艰危,可见一斑。然而,灾难的烟尘散去,只需县衙一张安民告示张贴,这座坚韧的城池便如劫后重生的草木,又顽强地吐出新芽。客家人骨子里那份勇毅不屈、百折不挠的生命特质,在这片土地上,永远如星辰般熠熠生辉。
我偏爱在雨季走入南方的古城。细雨营造出的意境,仿佛将人缓缓推入一幅巨大的水墨长卷。天地间只剩下典雅而深邃的黑白二色,万物浸润在湿润的墨香里。行走其间,你会不由自主地重新审视心中的风景:西藏太远,是雪域高原的遥不可及;丽江太吵,是游人如织的喧嚣鼎沸;乌镇太滥,是过度妆点的千篇一律。它们,都远不如家门口这座古城,能如此熨帖地拂过心头的尘埃,带来一份踏实的宁静。
脚步敲打着蜿蜒的石板路,单调的“踏踏”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仿佛时间本身在叩门。这声音引着我的思绪飘远,想起了苏东坡在黄州构筑的雪堂,陶渊明于南山结下的草庐,杨万里那充满生活意趣的诚斋。他们笔下那些流传千古的山水田园诗篇,自然是农耕文明恩泽下结出的硕果,如同一个个悠远而清晰的梦境,不妨称之为“草庐归梦”。而这个梦境,在莲塘古城里,却并非遥不可及的幻影,它清晰、具体,触手可及,从未泯灭,从未消亡。
那些散落在街角巷尾的古井——文昌井、丹桂井、聚壶井、东井和西井,井水至今清冽甘甜,如同大地母亲未曾枯竭的乳汁。仿佛还能看见阿哥阿妹踏着晨曦的微光,挑着水桶走向井台,扁担在他们肩上颤悠悠地起伏,水桶轻晃,溅出几点清亮的水珠。
那头温顺的黄牛,在夕阳熔金时分,慢悠悠地踱步归来,牛铃叮当,敲碎了傍晚的静谧。那些倚在门边、坐在石阶上的人们,眼神宁静安详,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时光,是从魏晋那泛黄书卷的字里行间,静静望过来的眼眸。
墙角屋后那一畦畦小小的菜园,依偎着青砖黛瓦,翠生生的菜叶上滚动着雨后的水珠,鲜嫩得能掐出水来,随心所欲地生长着,却自有一番生机勃勃、气象万千的野趣。
如此温馨安谧的画面,最适合用最质朴的白描手法,细细勾勒,无需浓墨重彩。
春日里扶犁深耕,播下希望的种子;夏日里挥汗耘田,呵护青苗成长。秋日则忙于渔樵,或垂钓溪畔,或入山伐薪;冬日围炉取暖,温一壶米酒驱散寒意。阡陌旁桑树成行,月夜下纺车咿呀,麻线在指尖流淌。老黄牛悠闲地拴在垂柳下,白鹅在池塘中拨动着清波,追逐嬉戏。人们似乎忘却了年岁的更迭,只在炉火渐旺时,温酒闲话,时光在这里变得格外悠长缓慢。
这些鲜活的图景,并非尘封的传说,而是古镇居民延续至今、真实可触的生产生活常态。常有远道而来的朋友问:到古镇,究竟游什么?看什么?古镇不适合步履匆匆的过客,更非喧嚣人潮的游乐场。它是为那些愿意停下脚步、用心感受的体验者准备的净土。莲塘古城身上那深刻的农耕印记,如同一条坚韧的脉络,淌过时间的长河,非但未曾褪色,反而在岁月的冲刷下,愈发显现出其作为历史标本的独特价值,成为一笔沉甸甸的巨大财富。
出于对文字近乎神圣的敬畏,古人珍惜每一页纸、每一个字。即便是废弃的纸张,只要上面留有墨痕,断然不可随意丢弃践踏。他们会小心地收集起来,待到特定的时日,在特定的场所恭敬地焚化成灰烬。这便是“敬惜字纸”的古风。古训有云:“污践字纸,即系污蔑孔圣,罪恶极重,倘敢不惜字纸,几乎与不敬神佛,不孝父母同科罪”。百善孝为先,“与不孝父母同科罪”,足见字纸在先民心中,是何等神圣不可亵渎!古城东门迎阳门的门洞内,南门丰阜门的内侧,各嵌有一座造型独特、古朴典雅的“敬惜字纸”石龛,像沉默的方匣,嵌在斑驳的老墙里,无声地诉说着这份虔诚,教化着一代代后人。它们本身,亦成了古城一道独特而靓丽的风景,点亮了往昔的记忆。门楣上镶嵌着的清朝进士钟一诚所题“锄经种字”牌匾,更是将客家人“重名节、讲孝道、善文教、守信誉”的道义,深深烙印于此。
城中有座重建的城隍庙,供奉的是御赐孚仁侯郭煊——莲塘城的守护神。值得驻足细品的,是庙墙上一篇《重修城隍庙记》,作者是清代一位名叫朱昕的地方文人。其中一句“害多成于放肆,而端每兆于微忽”,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是极好的警世恒言。它告诫世人,处事为人当如履薄冰,慎之又慎,尤其要警惕细微之处的疏忽,恰如千里长堤,溃于小小蚁穴。这道理,穿越时空,依旧铮铮作响。
城市之中设庙宇,本不足为奇。但在这座小城,所设竟是城隍庙,则稍显特别。按照古制,唯有那些生前政绩卓著的地方官、为国为民立下功勋的功臣、一生正直无私、广行善事的人,死后才有资格被奉为城隍神。设立城隍庙,其初衷在于祈盼神明能保佑城池安宁、庇护百姓,惩恶扬善,监督官吏,祛除灾厄。它所承载的,更多是关乎世道人心、社会安定的正能量,远非那些单纯求财、求运、求子的世俗庙宇可比。当年倡议设庙请神者,其用心之良苦,可见一斑。在封建社会里,选择供奉何种神明,某种程度上,等于为一座城市树立了它的精神支柱与价值标杆。每逢农历五月廿八,城隍老爷出巡全城,深入民间了解疾苦,惩恶扬善,满城焚香点烛,锣鼓喧天,舞龙耍狮,神民同乐,那份虔诚与祈盼,正是古城精神活力的脉动。
莲塘古城所蕴藏的文化密码,往往具有超越地域的普世价值。身边偶有议论:莲塘虽为古城,却“吃不上古人的饭”。此话怎解?大意是说,偌大一座古城,竟未能孕育出一位名震寰宇的显赫人物。言下之意,对古城文化的分量,颇有些不以为然。
一座杜甫草堂,让成都浸润在诗圣的光辉里,繁花似锦;一个苏东坡,让眉山城名扬四海,光华璀璨。名人与名城,常常是相互成就、彼此辉映的正相关关系,是一座取之不尽的“富矿”。然而,这般的际遇,终究可遇而不可求。其实,个体的辉煌,无论多么耀眼,终究如宇宙中的小行星,至多是一颗行星的光芒。而那些关乎人性共通、世道伦常的普世价值——如对文字的敬畏(敬惜字纸)、对清廉的尊崇(戒石铭文)、对安宁的向往(城隍庇佑)、对坚韧的礼赞(屡毁屡建)——才是不灭的恒星,其光芒足以穿越银河,恒久闪耀。莲塘古城所默默守护的,正是后者。那“锄经种字”的家训,“老城黄砂口,秀才多如狗”的盛况,无不印证着这片土地对文教的尊崇与昌明。
莲塘古城的格局深远,高墙低檐,远巷近井,俯仰之间,处处牵扯着游子的乡心。或许,在踏入迎阳老城门之前,心头还缠绕着纷繁世事的混沌,思绪还陷在现实的懵懂之中。然而,当你步出城门之时,心思竟会变得澄澈清明,仿佛被古城的气息濯洗过一般。若有所悟,若有所契——这古城,在新时代的熏风里,正以其独有的沉静与厚重,悄然完成着无声的教化,如同暖阳轻抚着薄雾,大地迎来春回。
因为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成诗。
古城为何名“莲”?传说当年风水先生为城市选定这方风水宝地后,欣然向东走去。和煦的微风拂过,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清波荡漾的池塘中,翠叶田田,红莲朵朵,绿叶红花相依相偎,仿佛拥抱着天边的云霞。风水先生心头一动,此城便有了一个诗意的名字——莲塘城。
如今,经过改造,莲塘中心重建了一座两层的红色亭子,一道曲折的廊桥蜿蜒其间。清晨,阵阵轻雾缭绕,荷花氤氲在迷蒙烟雨之中,“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好一派流动的水墨画。蓝天、白云、碧水、绿荷、粉花,与不远处城墙上的青砖、黛瓦和红灯笼,共同构成一个莲塘世界。莲之“出淤泥而不染”,象征洁身自好,情操高尚,坚贞顽强,生机盎然,一如客家人傲世独立的品格。
唐代诗人白居易曾深情歌咏莲花,其《池上》中“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莲回”的童趣盎然,其《京兆府新栽莲》中“污沟贮浊水,水上叶田田”的怜惜,皆见其对莲的亲近。莲,在他笔下,是自然之趣,亦是清雅之格。莲塘古城,便也浸染了这般君子之风,于质朴中透着高洁,在沧桑里葆有清芬。
莲塘古城,静静地立在那里,是一首无言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