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省上犹县的村落是睡在青山的襁褓里的。黛瓦粉墙的屋舍,如倦鸟归巢般依偎在山坳间。每户人家的门楣,便似一只只沉静的眼眸,悬在门额之上,默默凝望着山峦间聚散不定的云雾。那些镌刻着“清白传家”“苏湖流芳”“三省修身”的匾额,在赣南湿润的阳光下,仿佛吸饱了岁月的汁液,泛着温润内敛的光泽,连缀成一条流动的碑林。穿行其间,仿佛翻阅着一部部倒悬于门额之上的家族史,每一步都踏在姓氏与血脉铺就的幽深石径上。
一
园村深处,杨氏老宅的门楣上,“四知传芳”四个字被风雨浸染得颜色深幽。我久久伫立,指尖拂过那石质的刻痕。粗粝的质感下,竟似有温热的搏动传来,仿佛石匾内部深藏着不熄的火种。恍惚间,东汉昌邑县驿馆的沉沉夜色漫卷而来:摇曳的烛光里,太守杨震将故人王密捧来的黄金轻轻推回。“天知,地知,子知,我知,何谓无知?”王密羞赧垂首的剪影,与杨震清峻如孤峰的身影,被一千八百年的风霜雨雪,压缩、淬炼,最终定格于这方寸之间,成为悬于门庭之上的警世恒言。
门楣是活的。它们从汉魏门阀巍峨的“阀”与“阅”——那彰显功勋、区分贵贱的乌漆立柱上脱落,随着南渡衣冠的仓惶步履,一路颠沛流散。两根森严的立柱,在漫长迁徙中坍缩为门额上一方素朴的匾框,贵胄的标榜悄然化作寻常百姓心口相传的家训。当北方故土的门阀高标在烽烟战火中倾颓零落,南迁的客家先民,却固执地将这方寸木石雕琢成扎根的锚,深深沉入赣南温厚而陌生的红壤之中。这不仅仅是姓氏的标记,更是血脉深处对“礼义廉耻”最坚硬的守护。每逢清明,水陂村的杨氏子孙,总要掬一捧清冽的山泉,细细擦拭这块石匾。金粉或许随水流逝,但那“清白”二字,早已如无形的烙印,渗入族谱的墨痕,在血脉里奔涌不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常倚着这门框,眯着眼晒太阳,他对顽童说:“小时候手痒,偷摘了祠堂供桌上的果子,你太爷爷不打不骂,只抬手指指这门头——‘四知’如镜,照一照,杨家的骨头,得硬,得直,得经得起天地良心的拷问。”这门楣,便是悬在家族头顶的明镜,映照着每一代人的行止,无声地校正着偏离的轨迹。
二
移步油石乡,陈氏宗祠前,新制的“义门传家”木匾散发着松脂的清香。书写这匾是一场庄严的仪式。吉时已到,祠堂内墨香浮动。执笔的先生须是德高望重且与本家同姓的宿儒。香案上,三牲与茶酒供奉着天地祖宗。阖族男丁垂手肃立,屏息凝神,目光虔诚地追随着那饱蘸浓墨的狼毫在朱砂衬底上行走。当最后一捺如刀锋般稳稳落下,祠堂内外鞭炮齐鸣,震耳欲聋。硝烟弥漫中,那方新匾宛如初生的婴孩,被族中长老以最轻柔的姿态,郑重托举上门额。这四个字的背后,是唐代江州陈旺的煌煌家声——他聚族三千九百余口而不分炊,建书堂、立家法,以忠孝礼义治家,使“义门陈氏”成为江南一面高扬的礼义之旗。如今这匾,便是家族无形的胎记:幼童开蒙,识字先识门头;游子千里归乡,远远望见那熟悉的字迹,漂泊的心便瞬间落定。门楣的每一道笔划,都如同坚韧的脐带,将散落天涯的血脉,重新连缀成一张无形的网。黄昏的暖光里,一位妇人抱着小孙儿,手指新屋门楣上“辉星群茂”四个大字,声音轻缓:“辉是你爷爷,群是你叔公。”兄弟俩将名讳嵌入这方门匾,铭记着从牛栏猪圈到广厦新居的翻身岁月。这门楣的韧性令人心惊。抗美援朝时,“反对侵略”的标语曾覆盖其上;大跃进时,“为肥而战”的字样也曾短暂占据门额;文革风暴中,“破旧立新”的狂潮几乎要抹去所有旧痕……政治的浪潮一次次汹涌冲刷着这些石匾木额,试图改写它们的面容。然而浪潮退去,在雨水的冲刷和时光的抚慰下,“耕读传家”、“三省修身”这些古老的祖训,又如深埋地底的种子,顽强地从石缝木纹间重新浮出。它们默默等待着,只待春风再度唤醒这片土地,便挣裂一切冻土,将绿色的信念重新举向青天。这不仅是上犹的坚韧,亦是赣南客家共有的魂魄。在兴国的一处老宅,我曾见过“曲江世第”的门额,张姓人家讲述着唐代名相张九龄(曲江公)的风骨;在石城的深巷,“宝树流芳”的谢姓门楣,则永远铭记着东晋谢安“芝兰玉树”的庭阶之誉。每一块门楣,都是一个家族回望中原的精神坐标。
三
上犹的门楣,不仅镌刻于石木,更深植于岁时节令的肌理。腊月廿四,送灶王爷上天言好事的日子刚过,村中便开始响起叮叮当当的凿石声。那是老石匠在为来年娶亲或建新屋的人家赶制门楣。石屑如雪纷飞,老匠布满厚茧的手稳如磐石,刻刀在青石上游走,落下深深浅浅的刻痕。他刻下的不仅是文字,更是对新人“琴瑟和鸣”、对新家“竹苞松茂”的殷切祝福。到了年三十,最庄重的仪式莫过于“净楣”。无论贫富,家家户户的长子长孙,必用新汲的井水,掺入几片翠绿的竹叶,一遍遍擦洗门楣。水珠顺着“忠厚传家”或“孝友流芳”的笔画滚落,仿佛洗去旧岁的尘埃,也濯净了蒙尘的心。门楣在清水的滋润下,焕发出温润的光泽,与门框上新贴的朱红春联交相辉映。大年初一,天光未透,穿戴一新的孩童便被长辈引至门楣下。稚嫩的小手被牵引着,去触摸那冰凉的刻字。“这是‘读’,读书的读,要像祖上那样,读出功名,读出道理。”“这是‘和’,和气的和,一家人要和气,和邻舍也要和气。”童声稚嫩地跟读,门楣上那些抽象的道德箴言,便在这温暖的触摸与复述中,如春雨般悄然渗入幼小的心田。这无声的教化,年复一年,在门楣下悄然完成。
四
时光流转,上犹的门楣亦在不动声色地吐纳新息。园村深处,一栋贴着白瓷砖的新式小楼拔地而起。门额上,传统的长方匾框依旧保留,然而框内镌刻的,不再是古老的郡望堂号,而是“生态家园”四个方正的新词。建房的老杨头,曾是“四知传芳”老宅的守护者之一。他请匠人雕刻新匾时,眼神里有对旧日荣光的眷恋,更有对新生活的笃定:“祖上传下‘清白’二字是根本,丢不得。可如今山更青水更绿,日子讲究个‘生态’,这新词儿,得刻上,给儿孙看。” 古老的训诫与时代的新声,在门楣之上奇妙地交融共生。在上犹县城悄然兴起的“门楣故事会”,更是将这方寸之间的文化密码,织入了更广阔的公共记忆。梅水乡的文化站里,每逢周末,总有一位退休的老教师,对着墙上一幅幅放大的门楣照片,向聚拢的乡民和孩子娓娓道来:“看这‘三省传家’,说的是曾子‘吾日三省吾身’的故事,人要常反省,才能立得正……” 那些沉睡在门楣里的古老灵魂——杨震的清风、陈旺的义行、曾子的自省——在老教师温润的乡音中重新苏醒,如星辰般点亮听者眼中的光。县里的文化馆,则将散落乡野的门楣故事精心采撷,汇集成册,辅以“四知拒金”、“紫荆复荣”等生动彩绘,在新建村的文化长廊里徐徐展开。孩子们的小手抚过彩绘,指尖仿佛能触到东汉驿馆清冷的月光,能感受到唐代“义门”书堂里飘出的翰墨馨香。
暮色四合,如淡墨般浸润着梅水乡的田野与屋舍。我坐在村头晒谷坪冰凉的石礅上,久久仰望近旁老屋门楣上“三省传家”四个大字。星子次第亮起,清冷的月光将那笔画的影子拉得悠长,轻轻覆在我的身上,宛如披上一件无形的、由千年时光与祖辈叮咛织就的衣衫。刹那间,我恍然彻悟:这些沉默悬于门额之上的匾额,哪里仅仅是石木?它们分明是客家先民埋入迁徙路途中的一只只陶罐——罐中深藏着颍川故园的泥土、黄河奔涌的水滴、南迁路上用以辨识方向的星图,以及用血泪反复淬炼出的治家格言。六百个春秋流转,这些深埋的种子,在赣南温润的红壤里吸吮着坚韧与智慧,早已抽枝展叶,亭亭如盖,其浓荫足以庇护后世子孙。
纵然某日,最后一座老屋在风雨中倾颓;纵然所有泛黄的族谱不幸焚于劫火;只要还有一块门楣,哪怕仅存一角残石,固执地悬在人间烟火之上,那上面深深镌刻着的四个字,便是一部永不磨灭的、倒悬的族谱:它的根须,深深扎向历史苍穹那璀璨的星河;它的枝蔓,则温柔而坚定地垂向大地,触摸着每一个后来者的额头。门楣无味无香,却让一代代客家人,在仰首低眉间,细细咀嚼,默默啜饮,深深品味。舌尖心上,便萦绕不去那清白的微涩,礼义的深长回甘,以及,当漂泊的灵魂终于望见同宗的门楣,那一声穿透时空的“到家了”的滚烫咸涩——那是认祖归宗时,夺眶而出的热泪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