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城市向江西上犹筑峰顶驶去时,暮春的南国竟已蒸腾起暑气。车轮碾过盘山路,窗外青峰次第绵延,草木的翠色仿佛要滴进眼里,山岚如轻纱浮动,这明澈柔润的世界里,万物仿佛都在呼吸吐纳着无边的生意。然而车行山间,我却被阵阵眩晕困住,蜷缩在座位上,意识浮沉于不适的浅滩——这山色清嘉之地,竟被晕车搅扰得如此“不解风情”,如同执意闯进画境的一抹污痕。
风倒是善解人意。驱车愈高,山势也愈发陡峭,高大的乔木渐次退隐,让位于低矮却倔强的灌木丛。待行至半山腰,山风挟着草木的气息,涉过每一片叶子奔涌而来,像一帖无形的清凉剂直透肺腑,顿时令人神清气爽。那风不但吹散了盘踞在胸口的浊气,也吹活了灵魂深处那点沉滞的倦意;我忍不住大口吞咽这无价的“仙气”,如同焦渴的旅人痛饮甘泉,眩晕竟也悄然退去。
抵达山顶,风却骤然显出过分热情的面目。甫一下车,那风便如浪头般一阵阵掀卷过来,衣襟顿时如风帆般鼓胀,发丝亦狂舞欲飞。勉强睁开双眼,只见遍野低伏着茸茸细草,连灌木也稀疏得可怜——草木无心却有大智,它们懂得在这高处风口,唯有放低身段才能安身立命。
山顶之上,黄牛们三五成群,星点般散落于山坡间,安然啃食着青草。它们温和自适,嚼动之间透出无声的满足,仿佛对周遭人事全然不萦于心。牛蹄踏过,山径上便遗下斑驳的“足迹”,成为此地一种独特而朴野的印记。它们在这云深处俯仰生息,自有一种天地为庐的从容。我凝神注视着它们缓慢的咀嚼,心中竟也悄然升起一种安宁的幸福——生活里快乐易得,而这般无声浸润的幸福感,却如晨露般珍稀,悄然滴落在心坎上。
正自沉浸于这份安恬,朋友一声惊叹骤然将我拉向更高远的天际。举目望去,万壑绵延,重重似画,曲曲如屏。山峦起伏的曲线被缭绕的薄雾温柔地勾勒着,近处墨色尚浓,渐远则洇开成淡青,最终与天光融成一片混沌的苍茫。那远山被一层均匀的白纱环绕,恍若水墨画上洇开的笔痕,浓淡相宜,虚实相生。山是静的,云却在无声流动。天上的云看似轻逸无着,却经不起山风这无形巨手的揉捏。风一过处,云絮便如被扯散的薄薄蚕衣,悬不住的水汽旋即坠落,在空中拉成缕缕银线,转瞬又将那云衣彻底撕碎。残余的云气便慌忙聚拢,堆叠成新的形状,然而风神任性,稍一拨弄便又捣乱重组。目光追随着云朵聚散来去,已然应接不暇。而那傲立云端的风车,巨大的叶片在雾霭中若隐若现,倒像是宫崎骏笔下悬浮于空中的奇境——这尘世高处,竟也藏匿着一座遗世独立的天空之城。若非衣衫头发皆被湿冷的云气浸润,我实在愿意将自己站成一块磐石,久久盘桓于这澄澈之境。然而人生终究不能如草木般扎根一处,久困尘笼方得暂归自然,谁又甘心只做浮光掠影的匆匆过客?山风裹挟着凉意,催人继续前行。
生命之美,常在穿透幽暗的刹那迸发。于是数月之后,我决意再次奔赴筑峰顶,只为赴一场与晨光的约会。暑假的一个清晨,城市尚在酣眠,我已在凌晨的墨色中启程。车轮碾过山路,如跋涉于巨龙的脊背,窗外夜色浓稠如砚,只有车灯劈开的一线微光,固执地延伸向未知的前方。随着海拔攀升,寒气透过车窗缝隙悄然潜入,我裹紧衣襟,心底却因那即将喷薄而出的光芒,燃起一团愈发明亮炽热的火。
抵达山顶时,天际已悄然透出一线微明,山顶却已聚了不少如我般虔诚的守候者。寻一方立足之地,屏息凝神。山峦在将褪未褪的夜色里,勾勒出起伏的淡影,山脚下翻涌的云海如同凝固的波涛,将尘世温柔地隔断。恍惚间,竟疑心置身于水墨氤氲的仙境,人世营营的喧嚣疲惫,此刻悄然沉入这无边的云涛之下。万籁俱寂中,唯有心跳与山风低语。
渐渐地,那微光如少女羞赧,由淡粉晕染成温热的橙红。终于,太阳——这宇宙赤子,奋力挣破地平线的束缚,刹那间将积蓄的万道金光泼向人间!云海瞬间被点燃,熔成一片浩瀚的金色汪洋,壮丽得令人心魂震颤。翠绿的山峰如同浮出海面的岛屿,在金色波涛中愈发显得坚实而沉静。天地间再无其他,唯有这辉煌磅礴的交响。那一刻,我默然伫立于天地熔炉般的光焰之中,心魄被一种宏大的力量攫住——这光华,是宇宙的初啼,亦是自然对渺小生灵无言而慷慨的洗礼。
下山途中回望,风机巨大的叶片在晨光中旋转不息,如时间无声的巨轮,亦如人类在自然母体上嵌入的钢铁图腾。那金属的弧刃冷静地剖开流云,一种顿悟如晨光涌入心扉:人类原不过是自然手中一柄偶然锻造的刃锋,既借她的伟力试图剖解宇宙的奥秘,又终需以敬畏之心守护这孕育一切的母土。这巨大叶片所搅动的,不仅是山谷里不息的气流,亦是文明长河中我们自身渺小却又不甘沉寂的回响。
下山的路蜿蜒曲折,车轮载我驶离云端,重返烟火人间。然而那云雾聚散间的顿悟,那金光破晓时的震撼,已如烙印般刻入记忆深处——它们时时提醒我,在尘世的奔波与喧嚣之外,总有一方山巅在云端静候。那是灵魂得以暂卸重负之所,是心绪在自然的怀抱中归航的港湾。每一次攀登,每一次凝望,都仿佛是在擦拭蒙尘的明镜,让我们得以在风尘仆仆的人生长途中,照见天地之大美,亦照见自身原初的澄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