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山印象

晨光初染赣粤群山时，雾霭正从谷底缓缓蒸腾。赤色山脊浮在乳白雾海之上，宛如一尾蛰伏亿万年的古龙，龙首高昂处刺破云层——那便是江西省全南县的天龙山了。我沿着盘山公路蜿蜒而上，道旁野栗树簌簌摇落带刺的果实，松脂的清冽气息裹着山岚扑面而来。转过第九道急弯时，朱红殿宇忽如神迹撞入眼帘：它竟悬于垂直丹壁之上，檐角挑着几缕流云，廊柱与赭红岩层咬合得天衣无缝。山风掠过，檐角铜铃的清音如碎玉坠盘，在空谷间荡开细密涟漪，一声声叩着旅人蒙尘的心门。

栈道是钉进绝壁的玄色筋骨，踏上便知何为“悬命于天”。脚底百丈深渊升腾着森森寒气，赭红岩壁近得能看清岩层褶皱里渗出的水痕。这条空中窄径最险处不过尺宽，须贴壁蟹行。山风突然变得凶悍，撕扯衣襟，推搡肩背。俯看脚下，云涛如沸水翻涌，吞没苍翠的树冠。一步一颤间，膝头发软，喉头发紧，恍惚听得自己血脉奔突之声。待强行定神抬眼，群峰奔涌的怒涛却瞬间摄住魂魄——桃江似遗落的玉带缠绕山麓，梯田如青绿棋盘铺展，全南城郭在薄霭中若隐若现。悬空寺的巨柱深扎岩腹，俨然山体自然生长的骨骼。数百年雷霆风雨竟未能撼动分毫，立此危栏，人对造化与匠心的敬畏如冷泉漫过脊骨。

天龙山本就是大地摊开的赤色史册。深浅交错的赭红岩层，原是远古湖底沉睡的砂砾。地壳痉挛着抬升躯体，水流持亿万年耐心雕琢轮廓，风霜再以最锋利的刻刀修出嶙峋肌理。晨光斜掠时，岩壁忽如燃烧的炭块，赤金流泻；日头当顶，又化作冷却的铁浆，沉郁凝重。指腹抚过蜂窝状的风蚀孔洞，粗糙岩面摩挲着指纹，竟觉出大地脉搏的微弱震颤——这满山赤色皆是时光的骨殖，静默铺展着星球最恢弘的史诗。

古寺门槛被香客踏出凹陷的弧光，跨入刹那，六百载光阴的尘埃簌簌落下。明永乐年间的残碑倚在墙角，字迹漫漶如泪痕，却仍能触到石面深处未冷的温度。最是建文帝朱允炆的传说勾人幽思：靖难烽烟里仓皇南奔的年轻帝王，可曾在此丹崖尽头收住踉跄的脚步？寺后“帝隐岩”幽暗潮湿，岩隙渗出冰凉水珠，恍惚似闻锦袍拂过石棱的窸窣。梁柱被香火熏成乌木，烛泪在佛前层层凝结如琥珀。被磨出玉色的石阶，长明灯幽微的火苗，无不渗着岁月沉酿的静穆。指尖轻触冰凉砖石，那些湮没的晨钟暮鼓、惶惑的祈祷、绝望的叹息，竟似顺着纹理渗入血脉——原来时光从未死去，它只是沉入砖缝木纹，在香火明灭间吐纳呼吸。

寅时山寺最是空灵。值殿僧衣袂拂过石阶的微响先于晨光抵达。继而铜钟轰鸣，声浪撞向丹霞赤壁又折返，群山如巨磬嗡嗡共振。钟声荡开薄雾时，清寒直透肺腑，竟似有只无形之手拂去灵台尘垢。暮色四合，鼓声应和归鸟啼鸣而来，沉浑声波裹着松涛起伏，如佛陀低语熨帖着白日里被俗世揉皱的心魂。寺僧汲水的身影在古井边晃动，水桶磕碰井沿的闷响惊起竹丛睡鸟。过客至此，不由得屏息蹑足，唯恐足音踏碎这琉璃般的禅境。盘坐佛前蒲团，山风自槛外流入，带着露水的清甜。香烟袅娜盘升，心在梵呗中渐沉渐净，如石坠寒潭，直落向那片未被惊扰的澄明。

骤雨初歇的清晨，云海最是幻魅。乳白雾浪自深渊翻涌升腾，瞬息吞没万壑千峰。悬空寺顿成云涛中的孤岛，飞檐如舟楫浮沉。忽有金光劈开云幕，赤色丹崖霎时通体透亮，岩壁纹路如熔金流淌。倏尔光柱间幻出七彩佛光，云气蒸腾缭绕，殿宇金顶在光晕中流转奇辉。此景当前，人如微尘悬浮太虚，言语顿失分量，唯有合十静立，任光影在瞳孔里镌刻神迹。

下山西行，山径忽现奇树。笔直树干擎着伞状华盖，秋日满缀铜钱状果实。风过处金箔纷扬，正是传说中的摇钱树。日光穿透叶隙，地下碎金摇曳，恍见当年客家穷郎仰接玉帝恩赐的惊喜。行至卧龙岩，石脊嶙峋如龙偃卧，龙首昂然直指主峰。岩隙渗出清泉，传说那是龙太子感泣的热泪。潭中石龟静伏，背甲纹路与岩层褶皱浑然一体，竟不知是石化生灵，还是生灵化石？山道旁松鼠倏忽掠过枝头，尾梢扫落松针上的积雨，凉意恰好滴进行客颈间。

下山时回望，天龙山形貌愈显峥嵘。主峰龙首昂扬，龙脊蜿蜒起伏没入苍茫云海。天地在极远处交融，青空与翠色浑然无界。山风自谷底盘旋而上，携来野花、腐叶与香火交织的复杂气息。丹霞赤壁在夕照中如冷却的熔岩，而山寺轮廓已被暮色晕染成淡墨剪影。

这座以丹霞为纸、绝壁为砚挥洒的惊世长卷，终将山的奇崛、史的幽邃，都酿成内心的澄潭。立于千仞云崖，忽觉所谓永恒，不过是此刻山风过耳，吹散眉间褶皱，照见心渊深处那片亘古未动的清明。下至山脚再回首，天龙山已隐入渐合的暮霭。唯有铜铃清音，仍在血脉深处余响不绝，如古寺递来的偈语——它不渡人成佛，只教人学会在尘嚣中，葆有悬空寺凌虚而立的那份孤清与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