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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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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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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山记

总有一片山峦,在记忆深处云遮雾绕,如含羞的处子,半掩面纱。幼时居于外婆家,那终日缠裹着岚气的山头,便成了心头一个缥缈的谜。直至某日,一曲清音《多情东江水》自远方飘来,如清泉沁入肺腑。循声觅图,一条蜿蜒的蓝色丝带赫然跃入眼帘——东江,竟自江西安远的三百山发轫,一路浩荡,穿越千山万壑,滋养粤港大地。

回溯历史烟云,1963年香港大旱,水荒如魔爪扼喉,四日一供水,仅得四小时喘息。三百五十万生灵焦渴,望眼欲穿。地图上目光逡巡,反复权衡,最终落定于默默无闻的东江。中央特批,巨资倾注,上万建设者以血肉之躯,在台风暴雨的狂啸中,开山劈岭,凿洞架桥,修堤筑坝。短短一年,东江水被逐级托举四十六米,化作一条生命脐带,彻底纾解了香港同胞的干渴。东江之名,自此如雷贯耳。饮水思源,那源头何在?古书《明史》有载:“安远府南有三百坑水下流广东龙川县。”地图上细细探寻,一枚图钉牢牢钉住一处山峦,放大,分明是“三百山”三字。此山因峰峦三百余座而得名,更兼长江、珠江水系分野,国家级风景名胜、森林公园、天然氧吧、青少年国民教育基地……重重桂冠之下,其身份更显尊贵。这次特意再去一睹芳容,路旁忽见指示牌:直行三公里,三百山。定睛细看,云雾深处,不正是魂牵梦萦的那片山头?

山路蜿蜒,索道徐升。天如硕大无朋的澄澈琉璃,奇树异卉在脚下铺展成流动的碧毯。陡峭的步道若隐若现,是人力与自然角力后留下的深刻印记。及至山巅,一方魁伟的“护源石”撞入眼帘。正面,周恩来总理亲题的“一定要保护好东江源头水”十一个朱红大字,如殷殷嘱托,力透石背;背面,东江浩浩汤汤千余里的脉络,似大地血脉,清晰可辨。此石立于香港回归二十周年之际,其形如巨掌托天,寓意以手护源;高5.23米,暗合东江流域五百二十三公里之数;宽三米,象征赣、粤、港三地情牵一线;底座长4.65米,缩微了源头至香港四百六十五公里的迢迢长路。石旁一方碧塘,清波微漾,澄澈见底——此乃福鳌塘,东江之正宗源头。静水流深。凝视塘水,仿佛可见万千涓涓细流自岩罅林隙奔涌而来,投入这博大的怀抱,瞬间敛了野性,沉淀下“有容乃大”的深意。

沿栈道深入,古木藤萝虬结盘绕,光影在浓荫间跳跃、游移,如碎金洒落。一片桫椤擎天而立,宛若史前遗落的巨伞,恐龙或曾食其叶;锥栗树挂满灰褐小果,摇摇欲坠,母树之挺拔,方孕育出果实的甘糯香醇,《诗经》“阪有漆,隰有栗”之句,不觉吟出。栈道如悬于山腰的玉带,四周层峦叠嶂,峭壁森然,奇峰异石竞相峥嵘。山风掠过林梢,奏响清越的天籁。堆雪的云絮在山野间恣意飘浮,应和着“漫云”的曼妙。谷底溪涧淙淙,如私语不绝。标牌上蓝喉歌鸲、领鸺鹠等珍禽之名,引人遐想:这些天空的精灵,每一片羽翼都收纳着远方的风雨与山河的神话,它们飞越的峰峦,恰似一页页写满天地箴言的古籍。

忽闻水声渐隆,如沉雷滚动。“东江第一瀑”到了!纵有千般想象,真容面前亦显苍白。万仞苍翠高峡中,一道飞瀑自云天直坠,白练横空,珠玑飞溅,挟千军万马之势,砸向百米深潭。其声威之雄浑,足令山河震颤。凭栏远眺,豪情顿生。顺瀑下行,一道形若竖琴的巨大石屏巍然矗立。两侧各悬飞瀑:北瀑三坎三曲,温婉低徊,落差仅十余米;南瀑飞流直下,狂放不羁,落差百余米。双瀑隔屏交响,一刚一柔,一疾一徐,如千古知音酬唱相和,“知音泉”之名,何其贴切!相传仙女曾携琴至此觅知音,留下缥缈仙踪。瀑水相拥汇入深潭,轰鸣愈盛,如天地间恢弘的交响。潭水清冽,树影婆娑,似有幽径通玄。远处,福鳌塘与万千溪瀑汇聚成浩荡的三百山河,奔涌向前。

山环水绕,清流不息。我豁然彻悟:此山天资固厚,然更赖后天倾心守护。犹记外婆虽目不识丁,却常告诫:水乃活命之源,溪河泉涧皆有灵性,不可亵渎。乡民们怀朴素敬畏,视水如命。2004年,东江源区范围科学划定,安远中南部广袤土地尽纳其中。自此,使命如山。为护一泓清水,造林复绿,恢复湿地,河道保洁,巡山护林,举措周密。更有百姓甘为生态移民,离乡背井。脐橙蜜橘本是“摇钱树”,然农药化肥恐污清流,尤在春夏雨季。果农们咬碎牙关,挥泪斫去丰产期果树数百万株!此一斫,断的是生计财路,守的是源头清白。2015年,安远再下铁令:东江源区天然林、商品林全面禁伐,源头河道及水库禁渔,矿产资源、河道砂石禁采——谓之“三禁”!更力行“三停”:停批污染项目,关停污染企业,叫停污染行为,两年内斩断污染源一百三十余家。加速“三转”:低产林转产,资源消耗型企业转型,粗放生产转变,生态循环经济勃兴,生态产业面积达二十三万亩。数字背后,是壮士断腕的决绝,是泽被后世的远谋。如今的安远,青山如黛,碧水长流,繁星缀空,百姓亦渐次丰足。发展与保护,人类与自然,这永恒的命题,安远人以其深厚的血缘亲情、客家人的质朴担当、赓续自“十送红军”的赤诚血脉,给出了清晰的答卷:座座青山,湖湖碧水,是高质量发展的坚实依托;天蓝地绿,方能筑牢产业升级的磐石根基。他们不争名利,甘于牺牲,以护目之心守护山水,践行祖国一家亲的承诺,铺就一条可资镜鉴的协同发展之路。

不觉行至东风湖。登舟离岸,天地霎时岑寂,唯余船头剖开碧水的泠泠清响,涟漪圈圈漾开。狭长湖面如铺展的翡翠明镜,远山青黛倒映水中,上下叠翠,湿热空气饱含草木的吐纳。偶有飞鸟掠水,清啼动心。水中世界摇曳生姿:高峡飞虹、将军椅、古庙遗迹……皆成流动的画卷。忆昨日库闸雄峙,重若千钧;一闸之隔,竟是“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的诗境,刚柔相济,令人喟叹。

千百年来,天姿卓绝的三百山深藏南岭腹地,不为世人所广知。欲引经据典咏之,竟一时词穷。唐诗宋词的瀚海中,“三百山”尚属生僻之名。直至上世纪八十年代中,这深闺丽质方渐露真容。故而,它不似阅尽沧桑的三山五岳,老成持重,甚或略显龙钟。它正青春勃发,通体洋溢着生命的张力。假以时日,其名必当镌刻于厚重的中华文脉之中。

“我住江之头,君住江之尾,共饮一江水。”自1965年3月东深供水血脉贯通,东江便如母亲绵长的脐带,将赣、粤、港三地紧紧相连。作为源头,三百山与东江已浑然一体。“东江第一瀑”气吞山河;“东江第一滩”山峦叠翠倒映,雾岚袅袅升腾;“东江大峡谷”古藤悬垂,浓阴蔽日……粤港同胞亦溯流寻源,植树造林,捐资助学,思源亭上“港深甘泉奔流千里源此出,三百雨露哺育万物恩难忘”的联语,道不尽饮水思源的深情。波曲纹饰的思源宝鼎昂然矗立,昭示着东江之水、同胞之情,滔滔不绝,万古长流。《多情东江水》的旋律,仿佛仍在山间回荡,余韵悠长。

伫立山巅俯瞰,山下白墙黑瓦的村落安然静卧,田畴如织,丰收在望。那片金黄的稻浪深处,依稀可见童年极目远眺的身影。身旁,那清冽而执拗的汩汩水流,正满载着山的精魄与人的赤诚,向着辽阔的南粤大地,奔涌不息——所有的奔赴,皆源于岁月深处那捧最初的清泉;所有的守望,终将汇入民族血脉最深沉的律动。清流所向,便是初心所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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