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赣南的暑风是暖的,温存而执拗地推着人的脊背前行;山势一折,风骤然裹挟起一股浓烈的稻花香迎面扑来——这味道,是久未翻动的旧书页,是突然揭开的童年瓮,深埋着,又猝不及防地涌溢而出。
转弯处豁然展开的田野里,稻浪翻涌如碎金流动,人影就在其间起伏,大人弯腰如弓,镰刀挥动处便荡开一片清凉的空白。几个小小的身影在田垄上奔跑、嬉笑,又学着大人的样子笨拙地捆扎禾束。那偶尔响起的简短劳动号子,是蝉鸣喧噪里沉实的鼓点,一下下撞在心上。我蓦地凝住了,仿佛看见许多年前小小的自己也在其间——太阳晒红后颈,泥水溅在光腿上,稻穗尖扫过小腿留下微痒的红痕,俯身抱起沉甸甸的禾把时,连呼吸都浸透了土地与青禾蒸腾的、汗水般的气息。
时光重叠于这片喧嚣的绿海之上,我恍然觉得,那稻穗还青涩,自己也还青涩——只是被农忙的季风拂过,那热汗与稻香竟已酿成了此刻心湖里沉甸甸的微澜。
从小学的时候开始,每年的暑假,当蝉鸣初透绿荫,“双抢”这部宏大艰辛的乡土史诗便缓缓拉开帷幕。自七月流火初燃,直至八月溽暑渐消,我的盛夏时光皆熔铸于这片炽热的江南水田。即便田野间打谷机的轰鸣渐稀,我家田垄上的战斗号角依旧嘹亮——这土地的记忆,如同田埂上盘曲的野草根须,深扎进骨血里。
“大热天,趁早凉爽!”父母的催促声总在天色熹微未露、周遭万籁俱寂时响起,似一道不容置疑的军令。我们兄妹二人揉着惺忪睡眼,踏入被薄雾轻笼的田野。脚下沁凉的泥水瞬间咬住脚踝,驱散了残留的梦境,眼前是无垠的金色海洋,沉甸甸的谷穗谦卑垂首,静待一场关乎生存的收割。露珠悬坠在稻叶尖上,被晨光一照,碎成无数微小光斑,像大地昨夜遗落的泪。
母亲正值壮年,割稻的身姿轻盈如游鱼。镰刀过处,稻秆纷纷倾倒,她腰肢弯成柔韧的弧线,无须直身便灵巧卷起稻束,手腕一翻一绕,稻草便服帖地束紧。父亲蹲在泥水里,母亲将沉甸甸的稻捆压上他古铜色的脊背。他喉间滚出一声闷哼,膝盖打颤,终究缓缓支起腰身。田埂狭窄如悬丝,他背负重物蹒跚而行,汗与谷糠浸透的衣衫下,新旧勒痕交错如龟裂的旱地——那是“粒粒皆辛苦”在人肉上拓印的碑文。
置身于一亩多金黄的囹圄,我常感绝望如坠深渊。只得化身几只不知疲倦的蚕,用镰刀“唰唰”啃噬无边的桑叶。腹中饥鸣如鼓时,母亲终于下令归家。爷爷奶奶备好简陋饭食:粗瓷碗盛着水煮冬瓜,腌萝卜条蜷在盘心,新米粥的热气模糊了木桌纹理。这是苦役中短暂的喘息,是滚烫世界里唯一温软的去处。
短暂的休憩后,烈日已高悬东方。水田里的水被晒得微温,镰刀挥动间,汗珠砸进泥水,溅起细小的灰斑。额头的汗水汇成小溪,蛰痛眼睛,咸涩漫进嘴角;掌心血泡绽开又被磨破,最终凝成黄茧——这是岁月颁发的、关于忍耐的勋章。野井成了临时避难所。我拖泥带水的裤腿不管不顾蹭上青苔井沿,掬起清冽泉水痛饮。井中游鱼倏忽往来,尾巴轻摆如纱,搅碎井底天光云影。那一刻,庄子笔下“儵鱼出游从容”的逍遥,成了困顿灵魂最奢侈的幻想。母亲焦灼的呼唤却如鞭子抽来。她接过水壶仰头痛饮,喉结滚动如困兽挣扎,清凉泉水过处,紧锁的眉头竟如春泥遇雨般缓缓舒展——那是在重压下依然蓬勃的生命韧性,在烈日下倔强开出的花。
日影正烈时,田埂上人影渐稀。父母肩头的扁担在谷箩重压下“吱嘎”呻吟,红肿结痂的肩膀压弯了脊梁,箩筐底蹭过野草,抖落一地金屑。午饭后席子尚未躺暖,“大暑节前不割禾,一天掉一箩”的古训已催人起身。午后三点的日头最毒,蝉鸣锯着空气,田埂滚烫似烧红的铁板,田水蒸腾着白气。挥镰时汗水糊住睫毛,衣衫湿了又干,析出盐霜如地图上的陌生疆域。李绅悯农诗中“汗滴禾下土”的辛酸,在此刻化作皮肉上灼痛的烙痕。唯有不断灌下井水,才勉强支撑躯体不在骄阳下脱水干瘪。
当夕阳熔金般泼满天际,紧绷的神经才敢稍懈。递禾、打谷、筛谷、装筐、挑运……月明星稀时荷月而归,是双抢岁月的常态。晚饭后时钟已过九点,父母仍强撑精神在风车旁扬谷。木风车“咕噜”转动,秕谷如金尘飞扬,饱满的籽粒瀑布般泻入箩筐。父亲弓腰挑起满担,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登上阁楼。几亩地的收成,几十担谷子,全凭血肉之躯在逼仄空间里丈量生存的高度。“农家少闲月,七月人倍忙”,那悬在梁下的箩筐,盛满了大地无声的叹息。
盛夏骤雨总如不速之客。全家老少扔下碗筷冲向晒谷坪,竹扫帚刮过水泥地,发出刺耳尖啸。雨水冲刷谷粒,更冲刷着数日血汗。一次暴雨骤至,全家狂奔而回仍迟了半步,湿谷在雨水中鼓胀如冤魂。妹妹蹲在谷堆旁嘤嘤哭泣,父亲脸色铁青如生铁,母亲徒劳地用手拢着四散的谷粒——那景象深深刻入记忆,成为岁月里一道无法结痂的伤。
收割的硝烟未散,插秧号角又起。
残夜未尽,父亲已牵牛下田。古老的滚耙碾过稻茬,泥浪翻滚如墨。鸡鸣声中,我被唤起拔秧。“残月垂清影,夏枝擎玉钩”——这诗意晨景浸染着劳作的忧伤。秧苗需一根根从板结的泥里拔出,洗净根须。持续弯腰如折尺,腰背酸痛钻心。父母的耐心早被生活磨成薄刃,稍有懈怠苛责便至。烈日当空时,热浪如无形的手钻进衣领袖口。“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白居易的诗句在此刻化作切肤的粘腻酸馊。田野静极,唯余树荫下打谷机疲惫的“叽嘎”,万物皆被晒得失了魂魄。
插秧时一家四人并肩俯身。指尖在泥水中犁出笔直的垄沟。众人将秧苗一株株插入水田,“啾啾”的入水声是唯一的乐章。我和妹妹追求速度,插得潦草时,母亲便厉声责令返工。农事如人生,欲速则不达,每一株秧苗的端正,都系着秋日的收成。
长达月余的双抢终于落幕,却非彻底休憩。绑稻穗、晒谷、挑稻草、耘新田……桩桩件件仍需劳力。那时的暑假,是汗水与泥土交织的课堂。正因如此,开学后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竟成了莫大幸福。“知识改变命运”的箴言,在经历双抢熔炉的淬炼后,终如铁水浇铸进骨髓。
时光流转,又到双抢时节。联合收割机在田野轰鸣,金色稻浪一日归仓,新秧次日亭亭。高效迅捷,让“抢”字褪去了血色。粮价托底保障,免除公粮负担,田亩补贴到位,《击壤歌》中“帝力于我何有哉”的自在,在新时代有了回响。
昔日的”双抢”,是血肉之躯与自然角力的史诗,熔铸着“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的悲壮。每一粒稻谷,都浸透父辈的青春血汗,也浇灌了我们关于出路的思考。如今机械之力解放了沉重的肉身,父亲那依然坚守土地的身影,却如时代的锚点——纵使稼穑之“术”天翻地覆,对土地的眷恋、对盘中餐的敬畏、汗水浇灌的生命韧性,早已如稗草深植血脉,成为灵魂里永不褪色的胎记。
大地静默,稻穗低垂。机械的轰鸣声里,我听见泥土深处的根脉仍在绵延呼吸,它们穿透钢铁时代的冻土,指向星辰,也连着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