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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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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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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书影:百草园与三味书屋

八月上旬的绍兴,天空澄澈如一方新研的蓝靛,阳光透过薄云洒落,青石板路吸饱了日光,蒸腾起细密的热气,氤氲浮动。游人如织,步履沉缓,在狭长的古街里汇成缓慢流淌的人河。目光所及,是连绵如墨色波涛的屋宇,乌沉沉的瓦片层层叠叠,仿佛凝固了数百年光阴的重量。檐下悬垂的腊味,鸡鸭鱼肉如赭红深褐的帘幕,一路铺展,散发着悠长的咸香。然而这沉静的古意里,总被一种活泼泼的气息搅动——炸臭豆腐那直白而浓烈的气味,霸道地穿透水乡的氤氲。黑檐,腊味,臭豆腐,这看似矛盾的气韵,竟奇妙地糅合,织就了古城庄重里不失生趣的独特韵致。

走过拱桥,不经意间脚下水流汩汩,乌篷船正悠悠划过。那船正如知堂老人笔下所绘:“篷是半圆形的,用竹片编成,中央竹箬,上涂黑油……”船夫立在船尾,双脚交替踩着连接长橹的横木,另一支短桨灵巧地握在手中,一屈一伸间,船便如一只驯顺的墨色水禽,轻盈地剪开碧波。坐在临河茶肆的木栏边,船影过眼,欸乃的水声入耳,恍然自问:这寻常河道里荡漾的清波,果真是先生生命长河最初汇聚的涓滴?

通过耐心的排队等待,终于步入心驰神往的“鲁迅故里”。入口处,一方巨大的石碑巍然矗立,“民族脊梁”四个大字如斧凿刀刻,沉甸甸压入心坎。其背面,先生手书的《自题小像》赫然在目:“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笔锋如刃,力透石背。这铮铮心迹,正是先生一生精神气节最精炼的写照,是他以灵魂熔铸的誓言,沉甸甸地昭示着一位思想者穿越时空的担当。

三味书屋,正对着祖居周家老台门。晨光熹微中,那方饱经沧桑的匾额静静高悬,“三味书屋”四字古拙朴茂。其下,那幅百年前学子们日日揖拜的《松鹿图》依然悬挂,只是松荫依旧,鹿影宛然,而当年端坐于画下,手持戒尺、目光如炬的塾师寿镜吾先生,已化作壁上的一幅清癯画像。这位被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深情追忆为“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的长者,其方正如松的品格与渊深似海的学识,如同无形的甘霖,无声浸润着少年周树人的心田,为他日后特立独行、洞烛幽微的灵魂注入了最初的底色。

踏入书屋,时光仿佛陡然凝滞。陈旧的木桌条凳排列齐整,讲台依旧,空气中仿佛还悬浮着百年前的墨香与纸页的微尘。鲁迅当年伏案的那张书桌静处一隅,虽右下角那刻骨铭心的“早”字真迹已被郑重请入纪念馆珍藏,但桌面上一方清晰的仿制品,依然如一枚深嵌的徽章,无言诉说着那份刻入骨髓的自律与警醒。立于此处,侧耳细听,仿佛真有百年前的朗朗书声穿透岁月的厚壁,声声入耳,又声声叩问着当下——“读经味如稻粱,读史味如肴馔,读诸子百家味如醯醣”,原来书卷之味,竟可如五谷滋养肉身,更似醯醢百味杂陈,直抵灵魂深处。这方寸斗室,何尝不是一座精神的熔炉?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亦入骨入血,最终育成了那位以笔为投枪匕首,誓要刺破旧中国沉沉暗夜的民族之魂。

出书屋,穿过游人如织、市声隐隐的风情街,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引向魂牵梦萦的百草园。心中早已描摹过它斑斓的图景,然而眼前之景,已非先生笔下那个充满野趣与生机的乐园。光滑的石井栏犹在,默然承受着岁月与无数抚摸的痕迹;碧绿的菜畦依旧,在八月的晴空下舒展着油亮的叶片。只是,“轻捷的叫天子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的灵动,“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的喧闹交响,“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的覆盆子,皆已杳然无踪。偌大的园子,唯剩一片整齐却略显寂寥的菜地,在灼热的日光里沉默着,浓得化不开的碧绿,固执地映衬着头顶那片同样纯粹得没有杂质的蓝天。

立于那块刻着“百草园”三字的石碑前,目光扫过空旷的园地,恍惚间,耳畔似有细微的振翅声从断墙根下的瓦砾间传来,又似有油蛉在菜叶的背面悠然低吟——先生曾无限深情地写道:“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这方小小的园圃,岂止是童稚嬉戏的乐土?它分明是文学巨木最初扎根的沃土,是精神胚胎贪婪吮吸天地灵气的第一口清冽露水。园中每一茎摇曳的草叶,每一块斑驳的断砖,都曾托举过一个敏感而孤独的灵魂对天地万物最初的好奇凝视。苔痕悄然爬上石阶,菜色深深映入眼底,故乡的一草一木,一虫一鸟,早已如烙印般深深刻入他的魂魄。这园子,早已超越了地理的界限与时间的藩篱,成为无数后来者心中默然朝谒的精神原乡。先生那句如春雷般滚过时空的话语——“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其最初的根系,不正是在这片寂寂园圃的泥土深处,悄然萌蘖滋长?

阳光温柔地为粉墙黛瓦镀上金边,立于咸亨酒店古朴的门楼前。游人喧笑与杯中黄酒的醇香交织弥漫,空气中浮动着梅干菜焖肉特有的咸鲜气息。抬眼处,那块“孔乙己欠十九钱”的木牌依然高悬于粉壁,如同一个永不愈合的创口,一声跨越漫长时光的沉重叹息。门前河道,乌篷船载着丰衣足食、笑语喧哗的游人,欸乃的橹声搅碎一河清波,灯影桨声里,勾勒出一幅“人家尽枕河,楼台附舟楫”的安宁画卷。

然而,这桨声灯影的繁华深处,总有一抹无法抹去的沉重底色悄然浮现。它叠印着旧日纤夫如弓般匍匐于古纤道上的佝偻身影,叠印着他们脸上被沉重生活碾轧出的麻木神情。这江南温软的水波,曾倒映过闰土从“迅哥儿”到恭敬称“老爷”时那令人心碎的蜕变,也曾濯洗过先生冷峻如霜的目光下,那颗对苦难大地始终未曾冷却的赤子心肠。故乡于先生,是童年底色里温暖的庇护所,更是他洞悉民族病灶时最锐利的手术刀下那冰冷的切片。其文字如寒光凛冽的解剖刀,剖开的,正是那被温情脉脉的乡土面纱所长久掩盖的、深入骨髓的灵魂沉疴与精神痼疾。

返程在即,回望古城,它已整个儿浸润在温柔的夕照余晖里,如同一个巨大的琥珀。百草园中那抹永不褪色的碧绿,三味书屋里萦绕不散的幽幽墨香,皆如先生以心血和生命刻写于大地之上的不朽印记。他笔下那个冷峻、萧索、令人心痛的“故乡”确已换了人间,而先生于《故乡》篇末那充满哲思与力量的预言,依然高悬于历史的天幕,如同启明星般照耀着我们前行的方向:“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这路,从百草园泥墙根下那条蚰蜒的小径蜿蜒而出,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它穿过三味书屋那方方正正的门槛,浸染了书卷的墨香;最终,它挣脱了周家台门的高墙,义无反顾地铺展于民族觉醒的莽莽荒原之上——先生以生命为炬,以骨血为油,照彻的不仅是未庄那令人窒息的沉沉暗夜,更是我们脚下这条仍在不断延伸、不断被无数探索者奋力拓宽的、通往精神黎明与人性尊严的迢迢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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