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江南,阳光在枝叶间筛下碎金,蝉声已带了几分初秋的沙哑。我循着小道前行,溪流清澈如许,游鱼细石直视无碍,修竹三两竿倚于岸旁,青翠欲滴——这小道,曾是迅哥儿笔下小船经过处,乌桕、新禾、野花、茅屋、塔影皆倒映澄碧小河中。然而乌篷船的欸乃已沉入历史水底,眼前唯有蜿蜒石径,引我向岁月幽深处探访。
行至溪流转折处,蓦然抬头,“兰亭”二字丰腴飘逸,赫然于碑上。这便是越王勾践植兰之地、汉时驿亭所在?一个在心底盘桓千遍的名字,竟如此猝不及防撞入眼帘。
兰亭之竹,确乎不负“不可居无竹”的千年雅训。它们或列队成廊,或自在点簇于道旁,微风拂过,枝叶摩挲,飒然有声。竹之色泽,是幽谷深潭般纯粹的绿意;竹之气质,飘然出尘,一派素雅逸气;竹之风骨,则在于其内里劲节,中空却能傲然凌霜。前人爱竹,大约正是因这绿意、逸气与劲节,可濯洗尘襟,暂忘营营。兰亭之竹,便是那最清雅的笔,在天地间默写着高洁的箴言。
前行数步,豁然开朗,便是那方名传遐迩的鹅池。池水清碧如昔,几只白鹅悠然浮泛,朱红掌蹼拨动千年光阴。旁有鹅池碑亭,“鹅池”二字立于碑上,一瘦一肥,各蕴风神,宛如飞燕之轻盈与玉环之丰腴,各擅其美。相传羲之正落笔书“鹅”,圣旨忽至,搁笔接旨之际,幼子献之续书“池”字——这无意间的父子合璧,竟成书法史上一段佳话,如同历史之河偶然交汇的浪花,迸溅出永恒的回响。
兰亭碑刻之奇,更有“君民碑”与“祖孙碑”可称双绝。过鹅池,经三折石桥,小兰亭内康熙御笔“兰亭”二字,骨肉停匀,因游人世代摩挲,字口温润如玉,竟得“君民碑”之名。御碑亭内巨碑巍然,正面是康熙临写的《兰亭序》全文,雍容华贵中透出秀雅;背面则为乾隆游兰亭所题即事诗,字迹潇洒飘逸,意气纵横。祖孙二帝同碑留墨,世所罕见。这巨碑能安然穿越岁月风烟,亦是因特殊年代里,有心人以油漆覆盖,再题写新诗于其上,才躲过劫火,得以幸存至今。
再行,便是曲水流觞处。溪流在此处弯环如“之”字,清浅活泼,映带左右。岸边流觞亭翼然,飞檐如鸟振翅。亭内抱柱一联深得我心:“此地似曾游,想当年列坐流觞未尝无我;仙缘难逆料,问异日重来修禊能否逢君?”歇坐亭中,目光随清流宛转,恍见千年之前,群贤衣袂飘飘,列坐水畔,流觞赋诗,自在言笑。那溪流宛如一条遗落人间的玉带,串起了时光两岸的潇洒与风流。
恰在此时,一场精心编排的情景演出在眼前铺展。数位身着西晋古服的“名士”飘然入座溪畔,衣袂翩跹,恍若穿越时空而来。其中丰神俊朗的“王羲之”,将一只羽觞轻放于清溪源头,任其随波流转。觞停之处,便有人捻须沉吟,须臾诗成,朗声吟诵;偶有蹙眉难言者,则坦然举杯痛饮,引来抚掌欢笑。一时觞影浮沉,诗语飞扬,水声与吟哦相和,亭台与山色相融。这流动的盛宴,竟让潺潺溪水、苍翠山峦乃至亭间穿行的清风,都浸透了千年不散的诗情。
今人虽隔千载烟尘,眼前衣冠人物、觞咏风流,却似旧梦重圆。清谈笑谑之声,仿佛从未在历史中消散,反与泠泠水响交织,酿成一坛名为“时光”的醇厚老酒,令观者未饮心先醉。正沉醉于这古今叠印的奇景,流觞亭前忽闻丝竹悠扬——一场古舞又翩然而至。舞者身着华服,身姿轻盈若流风回雪,在山水画卷间舒卷自如。霓裳广袖拂过青石绿苔,舞步点染着亭台水榭,似有仙灵自水墨深处醒来,为这千年兰亭再添一抹灵动的神韵。
沿溪徐行,曲径通幽处,一座古朴石桥静卧水上。桥身石色苍然,布满岁月凿刻的印痕,沉稳厚重如一方无言古碑。立于桥上极目,但见远山如黛,近水含烟,天地清气扑面而来。再前行,忽闻水声轰鸣,循声仰望,一道白练自兰渚山腰奔腾而下——那是漓渚江支流奔涌的瀑布。飞流激荡山岩,溅起千斛碎玉,在八月的骄阳下折射出炫目的银光。瀑声如雷,在空谷间反复回荡,仿佛天地以最豪放的笔触,奏响了一曲气势磅礴的山水交响。
与流觞亭一池相隔,便是王右军祠,青砖黛瓦,古意盎然。祠内有墨池,传为羲之涤笔处。沿水上回廊步入正厅,中悬右军画像,其下陈列《兰亭序》摹本。中柱楹联写道:“毕生寄迹在山水,列坐放言无古今”——此语如镜,照见羲之魂魄所系:山水寄情,古今同怀。斜阳漫过兰渚山,溪流碎金跃动,溪边浣衣女子身影点缀其间,恍然便是李白诗中“越女颜如玉”的鲜活写照。童子溪畔野炊的喧声,亦为这古老之地添了生趣。
遥想永和九年癸丑,暮春之初,天朗气清。五十岁的王羲之,峨冠博带,风神疏朗,引领谢安、孙绰、支道林等四十二位名士踏春而来。修禊祓除的庄重仪式后,便是那纵情山水的“曲水流觞”:童子将盛酒的羽觞轻轻放入上游清溪,羽觞随波而下,止于谁人面前,谁便须即兴赋诗。那日,十一人成诗两篇,十五人得诗一首,余者十六人只得苦饮三觞。少年王献之亦在罚酒之列,后世打油诗笑他:“却笑乌衣王大令,兰亭会上竟无诗”。然而诗之有无何足论?那俯仰天地、放浪形骸的真趣,才是生命至纯的琼浆。
诗成汇册,众人推羲之作序。他乘着微醺意兴,鼠须笔饱蘸浓墨,于蚕茧纸上即席挥毫,三百二十四字如江河奔涌,二十八行似烟云舒卷——《兰亭集序》诞生了!其文写景述怀,俯仰古今,字字珠玑,从容隽永;其书更是登峰造极,通篇笔法遒润空灵,章法平中寓奇。文中“之”字反复出现二十余次,竟如“一字为数体,一体别成点画”,或如“高峰坠石”,或似“千里阵云”,或作“万岁枯藤”,或现“龙跳天门”之姿,铁画银钩,变化万千。后人惊叹其字:“如壮士拔剑,雍水绝流”,那墨迹间奔涌的,正是生命挣脱形骸束缚的磅礴之力。兰亭山水之灵秀,仿佛尽数凝于羲之笔端,而羲之的笔墨精神,亦为兰亭注入了永恒的灵魂。
千载之下,多少盛会如云烟过眼,唯有兰亭雅集的风骨铭刻人心。何谓“魏晋风度”?杜牧诗云:“大抵南朝皆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那便是从数百年儒学桎梏中破茧而出的清新魂魄,是老庄精神滋养的真率与旷达。当魏晋名士在曲水旁枕石漱流、放歌天地之际,生命如繁花在自由的风中尽情舒展。这曲水流觞中的真趣,远胜于朱门高堂内的正襟危坐,千载之下犹能听见那灵魂挣脱羁绊的铮铮清响。
缓步溪畔,竹影茶烟,古径幽深。兰亭之后,太白曾怅然悲吟谢安妓,放翁于此感怀“江左诸贤嗟未远”,徐渭亦低回于“不堪怅望晚天霞”。羲之序言“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此刻我立于此地,与千载先贤呼吸相通。阳光如金绸铺展于兰渚山峦,鹅池中白羽朱喙依旧闲适,恍若羲之凝神悟笔的昨日。那卖乌干菜的越女,皓腕如雪,巧笑倩然,正应和了子夏赞叹的“素以为绚兮”。此情此景,让人心头唯有一叹:
“我欲因之梦吴越!”
斜晖脉脉,悄然镀亮了御碑亭古老的石阶。今日在兰亭的行走,仿佛展开了一幅无尽的长卷:竹径的清幽,鹅池的闲逸,曲水的诗情,舞姿的灵动,飞瀑的轰鸣,古桥的厚重……每一处风景,每一个瞬间,都晕染着千年积淀的诗意与韵味。 兰亭的每一片竹叶、每一道水痕、每一缕墨香,都在无声诉说着一个民族关于美、自由与创造的永恒记忆。那曲水流觞的雅韵,穿越千年尘埃,依然在八月的清风里低回流转——这座承载着千年文脉的圣地,终以其不可复制的魅力,在尘世喧嚣的罅隙里,为我们辟出了一方让灵魂得以小憩、让精神得以皈依的山水桃源。它提醒我们,无论世途如何,生命总可在山水间觅得诗意,在笔墨里铸就不朽,在俯仰天地的自由中,印证人之为人的风骨与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