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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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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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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秋瑾故居

八月的骄阳,澄澈通透,慷慨地倾泻在湘潭城寻常的由义巷。巷子深处,青砖黛瓦围起一方天地——秋瑾故居。百年风霜,屋墙早已斑驳,日光在凹凸的砖石纹理上缓缓流淌,竟晕染出一种奇异的娴静与安宁。我驻足门前,心头微微一颤:这沉静的光影之下,曾包裹过一个何等炽烈、奔涌的灵魂?

推门而入,庭院深深。天井里,一株老香樟枝叶繁茂,筛下细碎的光斑,悄然落在阶前。风过处,远处隐约传来几声斑鸠的啼鸣,更衬得小院的幽寂。这寻常的湘中民居格局,曾容纳了那位“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的奇女子整整八载光阴——那是她年仅三十二载生命中,沉甸甸的四分之一。彼时,她尚是王家新妇,“玉肌花脸柳腰枝,红妆浅黛眉”,也曾罗裙轻曳,拈花浅笑,也曾相夫教子,岁月静好。在“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的壮烈之前,她确曾在这屋檐下,有过一段貂裘妩媚、寻常主妇的生涯。木格窗棂透进的光线,仿佛还映照着她昔日临窗的身影,那身影里,可曾有过一丝闺阁的清愁?“一湾流水无情甚, 不送愁情送落红”?抑或是“窗外草如烟, 幽闺懒卷帘”的婉约?

然时代的惊雷,终究击碎了这方宁静。其夫王廷钧,体貌清腴,翩翩公子,虽非雄才大略,却绝非骄奢纨绔。王家乐善好施,声名颇佳,这座老宅后来也捐给了国家。作为丈夫,他对秋瑾的“不拘一格”极尽包容。当秋瑾决意东渡扶桑,他虽曾反对,终是默许,甚至为她引荐引路人。他想要的,不过是乱世中一个安稳的家,一个相濡以沫的妻子。他何错之有?只是在那“金瓯已缺”的岁月,山河破碎,风雨飘摇,又何处能容下一张安稳的书桌?何处能安放一颗忧愤的心?那一年,随夫沿湘江北上赴京,船泊天津,八国联军的关卡,如冰冷的刀锋,将“亡国之痛”深深刺入她的骨髓。“人生处世,当匡济艰难,以吐抱负,宁能米盐琐屑终其身乎?”那一刻的屈辱与呐喊,如一道闪电,划破了她闺阁的天际。

京城见闻,更如烈火烹油。她毅然洗尽铅华,痛别稚子,只身东渡。在日本,她结识陶成章,投身革命洪流。从此,那个曾在由义巷拈花微笑的女子,化作一柄出鞘的利剑。故居卧房后壁,那狭小的夹墙密室,曾是她藏匿革命文件和武器之所。伫立密室前,指尖仿佛触到历史的余温与惊悸。窗外天井明亮,室内幽暗逼仄——这光影的强烈反差,不正是她生命轨迹的隐喻?

1907年暮春,为筹措“光复军”经费,她身着男装,如疾风般返回由义巷。稍作停留,又策马直奔湘乡荷叶塘婆家。公婆王黻臣夫妇,虽因她当年抛夫别子心存芥蒂,仍为挽留子媳,慨然应允。秋瑾携款返潭,借口看戏,在湘江边悄然摆脱随从,登舟东去。独立船头,回望那屋宇连绵、街巷逼仄的十八总,湘江浩荡,青山默然。她心中翻涌的,岂是当年“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得意?分明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决绝!两岸青山绿树、陌上人家,浑然不知,此一去,竟是这生于斯长于斯的女儿与故土的永诀。

绍兴,是她生命的起点,亦是终点。府山之上,“风雨亭”翼然立于苍翠之中。八角攒尖,八柱擎天。亭额高悬,东面柱上镌刻着孙中山先生的痛挽:“江户矢丹忱,感君首赞同盟会;轩亭洒碧血,愧我今招侠女魂。”其他柱联,字字泣血:“一身不自保;千载有雄名”(吴芝瑛);“六月六日;秋雨秋风”(张长浓缩其绝笔);“漫言山半孤亭,看气象万千,风来雨满;不尽腔中热血,举诗篇一二,石破天惊”(王述曾)。亭后丈余,一方石碑肃立,仅刻七字:“秋雨秋风愁煞人”——那是她留给世间最后一声沉重的叹息,凝结了黑云压城的时局与她忧愤难眠的心境。伫立亭中,山风穿林,飒飒作响,恍若百年前那悲怆的呐喊仍在山谷间回荡。

城内的秋瑾故居,青砖白墙乌瓦,穿斗结构,硬山顶,五进深院,静默如史。门悬何香凝题匾,两侧对联化用精妙:“悲哉秋之为气;惨矣瑾其可怀”。穿过门厅,“和畅堂”内,她的卧室犹存原貌:木床、书桌、文房四宝。桌旁藤椅上,蜡像静坐,墙上悬着那张著名的男装照——眉宇间的凛冽英气,穿透时光,令人不敢久视。这英气,迥异于闺阁的柔媚,正是她“性豪侠,习文练武,常以花木兰、秦良玉自喻”的注脚。后花园假山水池边,应是当年她读书练剑之处。新建的“悲秋亭”孑然独立,其悲,非为时序,只为斯人。

轩亭口,丁字街心,车水马龙。1933年立起的“秋瑾烈士纪念碑”如剑指苍穹,蔡元培撰文,于右任书丹。碑侧小广场上,汉白玉秋瑾塑像昂首挺立,身后照壁镌刻孙中山手书“巾帼英雄”。一碑一像,在这最繁华的街口,凝固了最悲壮的瞬间——1907年7月15日(农历六月初六)凌晨四时许,她从容就义于此。出身官宦,家世优渥,本可寄寓乱世苟得平安,她却选择了“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这碧涛,是《宝刀歌》的雄浑沉郁,是“祖国沉沦感不禁”的椎心泣血,更是“为国牺牲敢惜身?”的慷慨从容。其义无反顾,直追古之烈士:“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

步出由义巷故居,八月的阳光依然灼热。巷口的槐树无声地开着细碎的白花,风过处,簌簌飘落,如雪,如絮,亦如无声的祭奠。回望那斑驳的老墙,在晴空下静默地矗立着。百年风云激荡,大浪淘沙,那个傲岸的身影已渐行渐远,只留下嘶哑的呐喊与执着的足迹,叠印在历史深处,令立于阳光下的我,顿生无限愧怍。故居的存在,仿佛时光的锚点,年复一年,春去秋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它在无声地提醒:这人世间的安稳,是曾经有人以热血浇灌,值得我辈万般珍惜。

绛唇朱颜,早归尘土;碧血丹心,永耀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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