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天空,蓝得如一块毫无杂质的琉璃,日光慷慨地倾泻在西湖之上,波光粼粼,仿佛万千碎金在水的肌肤上跳跃。踏上苏堤,心头蓦然浮起一句:优美竟是这般无可抵御的沉溺。眼前这湖光山色,处处流动着一种摄人心魄的柔媚,如何躲避?怎能拒绝?既无可避无可拒,便唯有沉溺其中,任它温柔地覆盖了心神。
西湖卧于三面青山的环抱之中,恰似一方被精心雕琢的碧玉。白堤、苏堤、杨公堤如素练轻挽,将湖面细细分隔;湖心三岛如同墨点般静卧于浩渺碧波之上,夕照山的雷峰塔与宝石山的保俶塔隔水相望,默默守护着“一山、二塔、三岛、三堤、五湖”这天地造化与人间巧思共同织就的格局。
苏堤,这名字念在唇齿间便自有一段文气。堤身南北纵贯湖面,将西湖西东轻轻裁开。堤身虽仅高出湖面盈尺,却俨然是西湖风物之脊梁,亦是贯通湖光山色的唯一血脉。堤上绿荫如盖,垂柳、碧桃、海棠、紫藤……繁花嘉木,四时不绝。夏末时节,柳丝垂落如帘,浓翠凝定,早已褪去了春日的嫩黄轻烟,只余下饱经暑气的沉静。偶有垂枝拂过水面,便点染出圈圈涟漪,悄然荡开,似无声的叹息融入浩渺烟波——东坡当年疏浚湖泥筑堤,可曾预想这长堤的魂魄能穿透千年风尘,依旧鲜活地滋养着游人的目光?
缓步前行,堤上石径被骄阳晒得微烫,触感坚实。眼前碑石之上,“苏隄”二字赫然入目,古意盎然。同行者小郭低语:“此‘隄’非彼‘堤’,一字之别,是要提醒世人,西湖光用眼睛看可不够,得静下心来,听一听它的脉息。” 这话如微风吹过心湖。是啊,东坡居士在《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中曾写道:“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湖光瞬息万变,若心浮气躁,岂能捕捉那“水如天”的澄澈神韵?
行不多远,便见苏东坡纪念馆静立堤旁。馆前东坡先生石像昂然,长髯飘拂,目光似乎穿透了千年时光的帷幕,投向那不可言说的辽远之处。立于像下,恍惚间竟有诗句随风入耳:“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这声音,是历史的回响?还是心灵深处被唤醒的共鸣?
馆中陈列,无声讲述着这位杭州“老市长”的两度宦迹。第一次任通判,西湖的山水便已令他沉醉,挥毫写下“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千古绝唱。谁料十五载后重返,昔日如画湖山竟已半为葑草淤泥所困。东坡痛心疾首,一面奏报朝廷,一面奔走募捐,亲率二十万杭城百姓挥汗疏浚。湖泥无处安放,智慧便在这困境中闪光——何不就地筑堤?这神来之笔,竟成就了“北山始与南屏通”的奇景。史册冰冷,然那些“卖度牒赈灾”、“以工代赋”、“捐金创病坊”的字迹,却灼灼有光,映照出他心头的温度。长堤筑就,东坡欣然吟哦:“六桥横绝天汉上,山北始与南山通;忽惊二十五万丈,老葑席卷苍烟空。” 诗句里是尘埃落定的欣慰,更有一种移山填海、重开天地的浩然之气。
民间智慧对此有更生动的诠释:传说东坡为淤泥堆放大伤脑筋时,南屏山深处飘来山歌:“南山女,北山男,隔岸相望诉情难。天上鹊桥何时落?沿湖要走三十三。” 百姓心声如同天启,一条长堤遂成湖上鹊桥,既解了淤积之困,更连起了南北情缘。七段长堤,六处水道,初以简陋吊桥相连,后终化为今日六座如虹石桥。从此,“六桥烟雨”入画,更有民谣传唱:“西湖景致六座桥,一株杨柳一株桃。” 明人王世贵亦赞曰:“拂幰莺啼出谷频,长堤天矫跨苍旻。六桥天阔争虹影,五马飙开散曲尘。” 诗行之间,长堤宛如飞龙,凌波于苍穹之下。
漫步堤上,六桥渐次在脚下延伸。盛夏的浓绿仿佛凝固了,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柳叶,在石板路上筛下流动的光斑。湖风挟着湿热的水汽拂面而来,远处湖面反射着炫目的光,几乎令人不能直视。立于桥顶,南眺北望,湖水如巨大的碧色绸缎铺展,雷峰塔影静卧于波光尽处,保俶塔则在另一头遥遥呼应。堤上游人如织,步履却似乎被某种无形的静谧所吸附,喧嚣皆沉入湖底。
夏末的苏堤,自无春日“杨柳夹岸,艳桃灼灼”的喧嚣明媚,亦无深秋的萧疏。它此时呈现的,是沉淀后的深沉绿意,一种近乎凝重的丰饶。堤上桃树绿叶成荫,隐去了花朵的踪迹,仿佛将那曾经的“红翠间错,灿烂如锦”的盛景,悄然收纳于枝干血脉之中,酝酿着下一个轮回。湖水在日光下蒸腾着微茫的水汽,远处山色亦显得朦胧,这倒应了东坡另一番妙悟:“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晴湖固然明媚,而这夏末特有的空蒙水汽,亦在无声言说另一重境界。
凝望脚下这条穿越了近千载岁月的长堤,泥土深处,仿佛仍能感受到当年疏浚时汗水的咸涩与号子的粗犷。东坡先生以其文心雕琢湖山,这长堤早已超越了单纯水利之用的存在。它是一道横卧于碧波之上的文化符号,是东坡遗落人间的一卷无字诗文。当后人漫步其上,足底触及的,不仅是坚实的泥土,更是与那位旷古才子跨越时空的精神共振。堤上每一片柳叶的拂动,每一缕湖风的轻吟,都在默默复述着那些不朽诗句,以及一个灵魂对人间疾苦的深切体察与对湖山深沉的眷恋。
行至北端,再回首,长堤如一条青翠的玉带,温柔地束在西湖的腰间。堤上行人渐成微小的墨点,缓缓流动在光与影的交织里。湖光浩渺,山色空青,一种难以言表的澄澈与宁静从心底升起。东坡先生早已化入这湖山深处,与苏堤一同成为西湖永恒的心跳与呼吸。
千年岁月淘洗,苏堤如一条坚韧的墨线,在西湖的素宣上绵延。其上每一块石都浸透了东坡的体温与百姓的汗水,于是风烟过处,长堤便不再是泥土与草木的堆叠,而成了岁月可触摸的脊梁。
这堤上承载的,原非仅供游赏的景致,而是东坡以湖泥为墨写就的济世文章——当一己的才情与担当沉入湖底,便升起了万古长明的精神堤岸,在时间的长河中,它比任何坚固的桥基更能连接人心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