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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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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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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世红尘半世僧

七月初的泉州,天蓝得没有一丝褶皱,日光如金箔般铺满古城的瓦檐石径。蝉声在开元寺的菩提树间织成一张绵密的网,我穿行于这片千年禅林,心却早早系在寺内一隅——那深藏于红墙内的弘一法师纪念馆。

初闻“弘一法师”之名时,我尚不解此中深意。只知他曾是李叔同,是《送别》那穿透时光的低回旋律,是林语堂口中“我们时代里最有才华的几位天才之一,也是最奇特的一个人”。他前半生的轨迹如烟火纷繁:以裸体模特教学开中国美术先河,组织第一个话剧团体“春柳社”,将西方音乐与五线谱引入华夏,门下走出丰子恺、刘质平等一代俊杰。然而1918年八月十九日,杭州虎跑寺的门扉轻轻合上,那曾燃尽世间绚烂的“李叔同”,从此只余一身僧衣,一个法号:演音,弘一。

这决绝的转身,在我心头始终悬着疑问:为何抛掷这如锦前程?又为何选在声名鼎沸的三十九岁?此行泉州,我便是来叩问这谜题,来循他踏过的石阶,仰望他凝望过的天空。

清源山那日,酷热如蒸。民宿老板闻我登山意图,面露讶异:“只为一座舍利塔?”我点头。山道盘曲,汗透衣衫,终于在三分之一高处,望见那方静立于绿意深处的素朴石塔——1942年法师圆寂于此,舍利子一千八百粒,其中一半便长眠于此。石像寂然遥望,眉宇间那缕欲言又止的淡然,仿佛凝固了尘世所有难言的悲欣。

石像与塔身侧畔,深深镌刻着他最后的墨痕:“悲欣交集”。传说圆寂前六日,他将此四字交予妙莲法师,嘱道:“如在助念时,见我流泪,并非留恋世间、挂念亲人,而是悲喜交集所感。”言毕,便如数十年晨昏般默念佛号,直至安详往生。这滴悬垂半个世纪的泪,究竟为何而落?又为何而凝?塔前游人匆匆,鲜有驻足。我悄然点开手机中的《送别》,任那“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旋律在热风中低徊,与山下的市声隐隐相和。

当晚,西街的烟火气已随暮色升腾,一轮被晚霞浸透的满月,冷冷悬于开元寺双塔的塔尖之上。冷月清辉,为这人间图景添了几分疏离。遥想当年,初至泉州的弘一法师,是否也曾驻足此街,仰首这轮千古月?那月华可曾映照过他心中对尘世未了的眷恋?

翌日,我径直步入开元寺弘一大师纪念馆。馆室不大,行于其间,却如历尽法师跌宕一生。展柜中褪色的信笺、旧照、手稿,无声述说着那个“抛却”红尘之人从未熄灭的赤子心:抗战烽火中,他于讲律间隙痛切陈词:“吾人所吃的是中华之粟,所饮的是温陵之水。身为佛子,于此之时,不能共纾国难于万一,自揣不如一只狗子。”更发出“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的狮子吼,随时准备“舍身殉教”。

纪念馆尽头,仍是那四个力透纸背的大字:“悲欣交集”。步出展馆,立于承天寺法师题字处,心中块垒忽如云开雾散。

悲从何来?或许悲那曾是“李叔同”的自己,曾深陷红尘泥淖,负重而行;喜自何生?或许喜那也曾拥有“李叔同”的自己,曾酣畅淋漓地活过、爱过、痛饮过人间情缘的琼浆。生命终点,那风流倜傥的才子与心如止水的高僧,必在法师灵台清寂处刹那相逢,两个身影叠印交融,默默道尽一生传奇。

世人常诟其抛妻弃子。然而无情之人,岂能谱出令朴树慨叹“死而无憾”的《送别》?那哀歌起于1915年寒冬,挚友许幻园家道中落,于大雪纷飞中叩门诀别:“叔同兄,我家破产了,要离开上海了……”友人背影消失于茫茫雪幕,久久伫立的李叔同转身入室,墨迹淋漓间,一曲绝唱已流淌成河。他挥别的,岂止是故友?更是自己无法再回头的半生繁华。

出家前,他何尝不拥有世人渴慕的一切:事业、声名、远涉重洋追随而来的日籍妻子雪子与家中儿女。学生丰子恺曾直问其决绝,他只淡然道:“人生本来就没有任何规律和定数。”仓央嘉措的叹息仿佛在空气中应和:“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这取舍的千钧之重,又岂是旁人可轻易度量?

从此,他埋首南山律疏,青灯黄卷,终成佛门尊奉的律宗第十一代宗师。无论冠盖京华还是芒鞋破钵,他将“人”字写到了极致境界。

在清源山舍利塔前俯瞰泉州半城时,远处恰有笛声悠悠传来,正应和着《送别》的旋律,也正指向法师石像凝望的远方。笛声呜咽,轮船汽笛低鸣,眼前是法师埋骨的方寸之地。想起自身半年来为执念所困的挣扎,忽而泪如泉涌。许多耿耿于怀的人事,竟在这一刻如冰释然。一念放下,万般从容——这或许正是李叔同在极绚烂处转身,将余生付与古佛青灯的终极答案。

步出开元寺,八月的蝉鸣依旧如沸。菩提浓荫筛下点点金斑,映照着殿宇间“悲欣交集”的拓片。弘一法师,这位“二十文章惊海内”、融通东西艺术、开一代风气的奇才,其生命轨迹如一道撕裂云层的强光,最终却沉入最深的寂静。赵朴初先生所言“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圆月耀天心”,正是他由极致绚烂归于无限清明的写照。

那滴悬垂于“悲欣交集”四字间的泪,终于在我心底有了着落——它并非软弱,亦非悔憾,而是生命行至最澄澈处,对尘世所有悲欢最深的洞见与最后的包容。所谓大慈大悲,原不过是看透人间万般不舍后,那份泪中带笑的坦然与回眸。

开元寺的钟磬声再次响起,悠远沉浑。我仿佛看见那清癯的身影,仍在菩提树下踽踽独行,半肩披着未褪尽的人间风月,半肩已沐着无边的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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