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是个星期天,云层压得汉江两岸喘不过气,冷风卷着寒意,把山野里的枯枝摇得呼呼乱响。田埂上只剩零星农人打理菜畦、翻整冻土,青川渡口愈发寥落,一艘破旧渡船像片被遗忘的枯叶,泊在江面,只等寥寥几个跨江返校的高中生。
北岸沙滩上,陈墨把外套裹了裹,蜷在风里。脚冻得发僵,便原地蹦跶几下,双手拢在嘴边呵出团团白气,目光却死死盯着江面 —— 渡船一从南岸露头,他的视线就黏在船头,半点不敢挪。他是镇中高二学生,家在三岔河山腰,周内住校,周五归,周日返。今早天不亮就起身,热了剩饭果腹,背着书包走 5 公里山路到国道,拦辆营运面包车颠 10 公里,堪堪赶在正午 11 点半到渡口。渡船十二点才开航,他不敢错过任何一趟,只因今天要等一个人。
那人叫了了,是他的同班同学。高一虽同班,两人素无交集,高二分班重逢,只有几个旧同班让他们才算有了印象。了了在镇中是个异类,大方得有些跳脱,身边总围着要好的男同学,课间凑一起说笑,有时还会单独和男同学在校园里并肩散步 —— 这在规矩拘谨的乡镇中学里,格外扎眼。
陈墨记着,是一个周三的午后。体育课上弄丢了衣兜里的生活费,午饭铃响,同学们涌去食堂,他攥着空口袋,孤零零坐在座位上。了了撞见了,没多问半句,掏出十块钱 “啪” 地拍在他桌沿,语气爽利得像山间的风:“拿去吃饭吧!”
这之后陈墨就开始关注这个女孩,最初是感激,日子久了,心里慢慢长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他每天都想看到她,吃饭时,总悄悄选她身后的座位,看她垂着的发梢沾着饭粒,也觉得欢喜;早操站队时,非要等她站定,再快步抢在她身后的位置,鼻尖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皂角香;上课回答完老师的问题,总会下意识朝着她的方向瞄一眼,撞见她看过来,便慌忙低下头,耳根发烫。时日一长,这份牵挂愈发浓烈,他竟开始盼着不要放周末,只因一回家,漫漫长日里全是她的影子,唯有早早返校,才能把这份惦念落进眼里。
陈墨早打听清楚,了了家在汉江南边的兰溪镇,镇上没有高中,学生只能过江到北岸的镇中上学。南北两镇之间没通桥,从她家来校,必经青川渡口乘船。他总忍不住琢磨,她递钱时的干脆,路上遇见时眼里的笑,吃饭时主动坐在他前排的模样,还有好几次课间,她捧着数学练习册凑过来,笔尖点着错题问他解法的认真 —— 这些细碎的瞬间,在他心里翻来覆去,成了藏不住的欢喜,让他笃定,她心里定是有自己的。
可日子一天天过,两人的关系始终停留在同窗的客气里,没半分进展。直到某次课间,他看见她笑着帮另一个男生讲解题目,眉眼弯弯的模样,和对着自己时一模一样,陈墨心里忽然慌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上周五放学,他一路走在山路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周日,去青川渡口等她。
他想着,了了分明知道他家离渡口远,上学也不经过,这般天寒地冻的日子,他守在渡口等她下船时,定会惊讶的双眸圆睁,满心欢喜。风里,他忍不住幻想,渡船靠岸,她看见他的那一刻,眼里该是怎样的惊喜,会不会笑着朝他奔过来?他甚至能想起,她会攥住他冻得发紫的手,呵着气搓热,再揣进自己的外衣里,让他感受那份从她心口透出来的暖意,暖得能化开这冬日的寒。
一阵刺骨寒风袭过江面,卷着江雾扑在脸上,陈墨猛地从幻想里抽神,慌忙把外套又裹紧几分,领口勒得发紧,却挡不住胸口的发烫。
他抬腕看表,下午两点三十七分。渡船在江面已经走了四个来回,他数得清清楚楚,下来的人一共二十九位,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按往日的观察,了了总在周日下午四点到五点间到校,六点要上晚自习,得留足一小时收拾宿舍。从渡口到学校,坐营运面包车要四十分钟,算上等车的工夫,约莫一个小时,这么算来,她最晚四点得出现在渡口。陈墨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尖相碰全是凉意,心里却燃着一簇火,想着再过一个半小时便能见着她,嘴角不自觉翘起来,嘴里哼起了山里听来的小调,调子飘在风里,很快被江风卷走。
三点半了,江面又驶过一趟渡船,还是没有了了。她今儿是走得晚了?还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这一个钟头里,又下来十九个人,他盯着每一个人的脸,直到最后一个身影消失在渡口路口,心里的那簇火,稍稍弱了些。
正恍惚着,对岸的渡船又鸣了一声汽笛,缓缓驶来。几分钟后,马达声停,渡船靠岸,乘客依次往下走。陈墨的目光像被钉在了人群里,忽然眼前一亮 —— 人群里有个穿大红羽绒服的姑娘,衣服裹得严实,直到小腿,在灰蒙蒙的冬日里,像一团跳动的火焰,晃得他眼睛发花。他记得,了了也有这么一件红羽绒服,是去年冬天穿的。对,是她,没错,时间对,地点对,连身形都分毫不差。
“了了!了了!”
他扬着嗓子喊,一边挥手,一边朝着船头快步跑去,脚下的冻土硌得脚心生疼,也顾不上了。
跑到半路,那姑娘闻声抬头,朝他望过来。陈墨的脚步猛地顿住,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 —— 那不是了了。
他呆立在原地,看着那抹红色的身影跟着人群走远,直到融进远处的暮色里。半晌,他弯腰捡起脚边一块冰凉的石头,狠狠朝着江面掷去,“咚” 的一声,江面溅起小小的水花,很快归于平静,只剩圈圈涟漪,慢慢散开,像他此刻落空的心。
又一个小时过去,渡口的人越来越少,江风却越来越烈,刮得人脸颊生疼。还是没有了了。陈墨耷拉着脑袋,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肩膀垮着,外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脑子里翻来覆去想遍了所有可能:是出门忘带课本,折回家去取了?还是干脆这周请假,没来上学?
再等最后一个小时!他咬了咬冻得发麻的嘴唇,心里给自己下了死命令,又把外套往身上紧了紧,重新望向江面,只是那目光里,少了几分先前的笃定,多了几分茫然。
天渐渐黑了下来,远处的山峦成了模糊的剪影,田埂上的农人早已归家,连船家都开始收拾船具,准备收工。陈墨再看表,五点半了。指尖冰凉,连表盘都透着寒意。他心里清楚,了了今儿是不会来了,定是请假了。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便再也压不住,他吸了吸冻得发酸的鼻子,转身朝着学校的方向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赶到学校时,教学楼已是灯火通明。透过窗户望去,有的教室里,同学们埋着头刷题,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隐约传来;有的教室里,老师站在讲台前,讲评着周末的作业,声音清晰而沉稳。
陈墨的心还沉在谷底,却下意识加快了脚步,朝着自己的教室跑去。推开门的瞬间,教室里忽然静了一瞬,讲台上批改作业的老师抬起头,全班同学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他不管不顾,目光飞快地扫过每一张课桌,最后,稳稳落在那个熟悉的座位上 ——
了了身着红衣,安静坐着,眼睛直直地望着他,脸上漾着浅浅的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