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发来讯息时,我正对着案上半卷旧诗稿出神。屏幕骤亮,“今夜月全食”五字撞进眼帘,像颗石子投入静水,漾开一圈期待的涟漪。
洗漱毕,搬了小椅子坐在院中。院顶玻璃格是前年动工做的,长方形纹路滤着暮色,将渐暗的天分割成一方一方的蓝。小饭桌上摊着下午改写的半截诗作,草稿纸上满是划着道道或圈圈的字迹。那句“银辉落满阶”总觉滞涩,像揉面时没揉开的疙瘩,软塌塌承不住心意。指尖烟燃到尽头,在菊花池边轻磕,火星坠入湿润泥土,“滋”地一声便没了声息,倒让这静夜里多了丝转瞬即逝的生动。
檐角灯亮着,暖黄光晕将我的影子拉长,投在稿纸上,给那些纠结的句子添了层暖色。烟缸里积着几个烟蒂,最新那道焦痕弯弯曲曲,似浅淡旧伤,忽然就想起父亲刨木的模样。从前我总蹲在他身旁,看刨子稳稳推过木料,卷曲的木花带着松香飞出来,软软落在掌心,能攥出满手清润。偶尔,碰到木料中暗藏铁钉子时,他力道稍偏,刨子猛地顿住,木花“咔”地断成两截,他眉头轻蹙的那声轻叹,便混着细碎木屑,一起落进我心里,成了多年后仍清晰的旧景。
风渐凉时,抬头的频率愈来愈高。终于,玻璃格恰好框住那轮月——银亮边缘渐渐暗去,似被墨笔徐徐晕染,从一角到半轮,再到整个月亮褪去银衫,透出沉静的红。那红不浓烈,倒像灶膛里未尽的炭,裹着温吞的光,连空气里都仿佛飘起松木燃烧后的暖香,不刺眼,却悄悄将周遭夜色烘得温热。
这红让我忽然想起母亲蒸坏的糖馍。腊月里,她总在灶间忙碌,蒸屉掀开时满室甜香。有次火候过了,馍馍表皮皱得像老妪的脸,我撅着嘴剥开,却见内里豆沙红糖汹涌而出,甜汁顺着指尖往下淌,烫得直甩手,却舍不得松口。就像第一次握刨子那年,十三四岁的年纪,手劲总拿捏不准,刃口总错过木纹,在木料上刨出深浅不一的坑洼。父亲没骂我,只从身后轻轻扶住我的手,重新推着刨子往前,声音温温的:“慢慢来,日子哪能一下子就顺溜。”
年少时总不信这话,做活计要追着“最细”,过日子要盯着“最圆”,稍不如意就焦躁。后来看着父亲亲手打的榫卯渐渐松了缝,他背也慢慢弯下去;攒了半载想带他看病的钱,偏偏赶上我一场重感冒,全填了医药费;又看见儿子的旧吉他在柜顶积了尘,琴弦上的锈迹像结了层痂,再拨不出当年清亮的音色——才慢慢明白,生活本就没有齐整的模样,缺憾原是寻常。
月亮的红光透过玻璃格洒落,在皱褶的稿纸上染出浅绯,那些改了又改的句子,竟莫名添了几分生气。我关掉檐灯,再点一支烟,烟圈袅袅飘向红月,在光影里慢慢消散。忽然就了悟,哪来什么完美诗句?恰似没有永圆满的月。这红月多实在,不装亮,不扮圆,坦然地缺,坦然地红,不也把寒夜暖得妥帖?
晚风携着凉意穿过庭院,我将稿纸往月光深处挪了挪,拧亮了台灯,笔尖落下时再无纠结。就写这红月亮,写这指间的烟,写这静悄悄的夜,写半生里未揉透的面团、改坏的诗句、握不稳的刨子——这些带着温度的不完美,原都是时光最真实的馈赠。
月光和灯光一并落在纸页上,字迹渐渐染得温软,连风都似放缓了脚步,静静陪着我,把红月夜的心事,一行行写进光阴里。想来日后重翻这页稿纸,纵使红痕已淡,那夜月光的温度,大抵还会留在字里行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