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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学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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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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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归人

暮色揉着雨雾,傍晚六点多的昏沉里,沙发旁的手机骤然炸响。那铃声撞破房间的寂静,像颗石子砸进池潭,涟漪似乎漾得玻璃杯里的剩茶都晃了晃,满室惊惶。妻子的声音从听筒里涌来,裹着风雨的湿冷与止不住的焦灼:“儿子的车在山里趴窝了,就在第一川,你快……”

话没听完,心已悬到了嗓子眼,第一川村在沁源县灵空山镇,离霍州的家足有三十多公里,去那边的路蜷在山褶皱里,被连日雨水泡得发软,险得很。而我的整个世界,正困在那路的尽头:妻子、儿子、儿媳,还有扎着小辫、笑起来露虎牙的孙女,以及刚学会走路、扶着车座还摇摇晃晃的孙儿——车里没备毯子,原就没打算过夜,谁能想到会困在山里?我总想起电话那头的小孙子,此刻该往妈妈怀里缩,小脸蛋贴在她领口,小脑袋轻轻蹭着,早被寒气裹得发颤。

没有半分犹豫,身体先于思维动了起来。像个被突然征召的老兵,我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蓝色坎肩,攥着车钥匙就往村口的修车店赶。雨点子砸在车顶“噼啪”响,到修车店时,小薛师傅正收拾工具准备关门,听我说清情况,他立马抄起工具箱往我车后备箱塞:“山里路滑,我跟你跑一趟!”

车轮碾过积水路面,“哗啦”一声溅起半尺高的水花,雨刮器左右扑腾,在挡风玻璃上划出两道转瞬即逝的扇形亮区,前路依旧裹在雨雾里,像蒙着层薄纱的谜。副驾上的小薛师傅偶尔提醒“前面拐弯慢些”,他的声音透过雨声传来,倒让我心里稳了些。我总想起往沁源去的路:有的地方窄得容不下两辆车并行,坡道陡得能看见车轮碾过的碎石往下滚,弯儿绕得像解不开的绳结。去年夏天还见过货车在拐弯处蹭掉后视镜,晴好天里老司机过那路都得攥着三分劲,何况这般风雨交加的夜?妻子那句“刚才听人说,前头路上有辆车翻了,玻璃碎了一地”,更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夜色都喘不过气。

可所有担忧,最终都绕回那个刚会走路的身影上。我的小孙儿,才刚学会松开大人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前踱步,早上在家推着学步车,还差点摔在门槛上。这么个小人儿,难道要在山岭的风雨里冻得缩成一团?山间的冷是钻空子的,能透过车窗缝,能浸进衣料纤维,儿媳的体温能护得住他吗?若他那嫩得能掐出水的额头忽然烫起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连家小诊所都没有……念头刚冒头,就像触到了炭火,猛地缩回去。不敢再想,只能把脚下的油门踩得更深,让引擎的轰鸣盖过雨声,替我喊出那句藏在心里的“平安”。

终于在山坳里看见儿子的车,车灯没亮,像只被困在黑暗里的鸟。我和小薛师傅跳下车,他拎着工具箱快步走过去,先摸了摸引擎盖:“大概率是电瓶亏电了。”我赶紧撑开伞,把伞沿往他那边倾,自己半边肩膀很快就湿了。小薛师傅靠在车边,手电光柱刺破雨雾,照得引擎舱里的零件泛着冷光。他手里的扳手随之拧得“咔咔”响。拆下旧电瓶时,他指缝里沾着黑油。新电瓶裹着层塑料布,从纸盒里取出来,没沾半点雨。“试试。”他擦了擦手上的油,朝儿子点头。钥匙一拧,引擎重新发出平稳的低吼——那声音哪是机械的轰鸣,分明是这暗夜里最动听的歌。两束车灯“唰”地亮起,重新撕开眼前的雨幕,也照亮了家人脸上渐渐散开的愁云。孙儿被儿媳抱着,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我,小手伸着要抓我的衣角,指尖蹭过我湿冷的袖口,又赶紧缩回去攥紧儿媳的衣服,小嘴巴轻轻动着,像是在认人;孙女攥着妈妈的手,另一只手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饼干,眼里的害怕淡了许多。

归途的路,心落定了,手却握得更紧。小薛师傅坐在副驾上,我让他靠会儿,他说“没事,你专心开车”。归心似箭,可箭要稳,比快更重要的是平安。来时没心思看的山景,归去时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黑,只有路边偶尔闪过的反光牌,亮一下又隐入黑暗里。感官里的一切都收窄了:只有车灯前那片有限的亮,能看见路面的水洼泛着光;只有方向盘传来的细微震动,能觉出车轮碾过石子的触感。爬坡时盯着前车的尾灯,像盯着救命的星;下坡时踩着刹车,能听见刹车片轻微的“滋滋”声;每一个拐弯都提前鸣笛,声音在山谷里撞出回响。

来回七十公里的路,在驾驶座上凝练成近乎静止的两个小时——慢得像数着雨丝过,又快得像一阵风,风里都裹着盼着回家的急。

先把小薛师傅送回修车店,他摆摆手说“不用谢,都是乡里乡亲的”。看着他拎着工具箱走进店里,我才往家赶。直到家里熟悉的灯火,终于穿过雨丝,撞进眼里。邻居老韩家门口的红灯笼还亮着,雨珠挂在灯穗上,晃出细碎的光。

推开家门的瞬间,所有的累、所有的慌、所有的冷,都被一股暖烘烘的气裹住,瞬间化了。客厅的灯是柔和的,厨房里飘着热汤的香——是老伴提前回来炖的小米南瓜汤,灶上蒸汽突突冒着;桌上摆着洗好的水果:苹果红得发亮,香蕉弯得像笑,月饼切成小块摆得整齐,旁边还放着孙女爱吃的山楂片。它们哪是寻常的吃食?分明是“平安”的模样,“团圆”的味道。

我脱掉湿了的坎肩,刚在沙发上坐下,孙儿立马从儿媳怀里挣下来,摇摇晃晃跑过来,抱着我的腿蹭了蹭,小脑袋还在我膝盖上轻轻顶了顶。这时才觉出肩头的湿冷——雨水早渗进衬衣,贴在背上凉丝丝的,可心里是暖的,像揣着个小太阳。所谓幸福,从不是书上写的那些轰轰烈烈的史诗,就是这样一场雨夜的奔波后,推开门看见的灯火;就是一家人都坐在屋里,听着窗外的雨,看着孩子在脚边打转,偶尔用小身子蹭蹭你;就是桌上的汤永远是热乎的,孩子的笑声永远是清亮的,所有牵挂的人都在身边,连呼吸都透着安稳。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敲着玻璃,像在数着屋里的热闹。但屋内的这盏灯,亮得安稳,亮得温暖,亮得能照见往后的日子——孙儿踩着学步的小脚印,牵着我的手,一步步从客厅走到门口,用还不清晰的声音轻轻喊着“咦,咦”,恍惚间,倒像是在喊“爷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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