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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学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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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三奠(组诗)
一、酿秋
秋天,是从屋檐下开始的。
辣椒跟着蒜辫子串挂着,
顺手拴两棒玉米,
像凝滞的阳光,沿檐角淌下。
我蹲在院里,
和案板上的茄娃、洋姜,
一同感受风啃着檐角变凉。
随后我们分别,装瓶装罐,
新封的辣椒酱在窗台列队,
或红或绿的身子骨里,
憋着一整个夏天的火气。
风从西北来,递过来
枯叶与盐粒的气味,
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酸香。
巷口,三轮车的突突声
把黄昏颠簸出褶皱;
麻雀在电线上,
翅尖扫过晒秋的竹匾,
清点着风中细碎的光阴。
厨房里,腌菜罐已沥干。
母亲传下的手艺,各归各:
芥菜茎擦丝,叶切丁,混成青白;
胡萝卜丝搅碎叶,脆里裹甜。
一层菜,一勺盐,压下青石,
能听见菜汁漫过瓦罐的声响——
就像她当年,把夕阳捣进酸菜汁,
溅成我桌上温湿的草稿。
最沉静的部分总是无声:
是十月初一的寒衣节,
我捎去的纸钱灰,落在坟头,
像给大地的信笺,
覆上最后的邮戳。
如今我行走在两种田埂:
用方言数着窖藏的萝卜,
指腹能摸出窖土的微潮;
在稿纸上复耕旧年的月光,
笔尖划出擦菜的嗤嗤轻响。
而当月光浸透院里的玉米垛,
所有界限都模糊了。
它们既是粮食,也酿成了星辰,
玉米穗垂着的影子里,
还飘着旧院的秋香。
二、未弹完的墨线
麦垛还浮在二十年前的风里,
我和麦顺叔分食的馍,渣屑
正落向刚夯实的黄土地基上。
他掐灭烟头,指向砌了半截的西墙:
“等水泥收了寒光,
就来守孙辈的鼾声。”
如今瓷砖反光,映着
学步车碾过的新痕,
重孙女的咿呀,缠在
泡沫箱的辣椒苗上,噙着晨露。
——只有塬上的风知道,
那年他说的“搬来”,
是搬往村子的北塬上。
新生的麦苗一茬茬朝南,
替他把未说的诺言,叠成檐角的星群。
每阵风过,未说尽的重量,
便在门檐的阴影里,轻轻描摹,
像他当年,没弹完的那道墨线。
三、灶边炖龙骨
不是神话,不是中药,
我们说的龙骨,是锅里炖着的
一截一截猪脊梁。
总爱撕肉凉拌的,是父亲。
他守着灶火一团和气——
添柴,捅火,掀锅盖散了云雾。
有时背抵木凳轻轻晃,
像块被年月焐透的木头。
吃剩的骨,他趁热拆解肌理。
母亲和妻子在旁,
继续攻克骨缝里的江山。
我专吸骨髓的暖意,
任那点温存,
向旧日的走廊渗去——
是这沉默惊了他。
他睁眼时,正看见
生活的甜咸被我们分食,
于是嘴角浮起笑,
像灶上渐浓的汤色,慢慢熬出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