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镜子是平等的
平起平坐 同口同声
我与我自己商量一些事情
商议晨光中该以何种姿态离别
在露水未干的窗台前
我们对视片刻 各自让出半身影子
当第一缕光切过面颊
光影便如约划开沉默
镜中人颔首 我亦转身
脚步轻得像未落定的晨风
我们约定不回头 任衣角
在门框边隐去 如同露珠滑落
却知那离去的每一步
都是预定了与自己的重逢
每个人的脸 总是有污垢的
需得每日拂拭 如同整理行装
先让自己看见自己的污渍
不要把负担交给他人
不回避眉间倦意 唇角裂痕
指纹在玻璃上划出短暂的航道
模糊的轮廓始终映着同一双眼
含着不肯熄灭的光
污垢是尘世的邮戳
盖在奔赴清晨的信笺上
而洗净的刹那 并非为了裸露原形
而是为了映照出更深的轮廓
在光里辨认自己即将打卡的指纹
是让每一次凝视都像初见
像重逢前的最后一道仪式
我朝镜中的自己点头
镜中的我也正朝我点头
像送别一位老友踏上远途
而脚步落在回声里 轻轻 又轻轻
他也同时抬手 拂去我修整好的头发
仿佛那指尖的微动是风拂过树梢
无声却留下痕迹 我们彼此懂得
无需言语确认 晨光已漫过门槛
每一次凝视都是契约的签署
镜中人影并未随光消融
在明暗交界处站得更稳
他替我记住那些欲言又止的清晨
而我代他踏出门槛 走入喧嚣人间
暮色重返 再度重逢于玻璃深处
依旧平起平坐 依旧同口同声
他静默地接过我卸下的疲惫
如同接过一片飘落的秋叶
在他的瞳孔里 看见明日的自己
镜面不增不减 灵魂与时间签订永恒
今日 镜中人忽然微微偏头
嘴角浮起一丝我未曾设计的笑意
我愣住 那笑如涟漪扩散
在晨光里凝成一句无声去吧
我抬脚 门未关严 风漏进来
他的影子却未晃动 反而向前一步
站在我原来的位置 目送我融入光尘
我回头望 玻璃已空无一物
只余清晨的温度悬在空气里
我知道 他正替我活着
以我不敢尝试的方式
一起忧愁 一起怅惘 一起沉默
年龄和皱纹 都是相同的字体
一起长高 一起长大 一起老去
一起醒来在每一个未命名的拂晓
从不欺骗谁 也骗不了谁
小时候的镜子很小
能装下我瘦小的身体
母亲总是说等我长大后
就买大镜子 让我跟镜子一起长高
那时的母亲美丽也飒爽
可镜子太小 记录不了母亲的忙碌
后来镜子大了 母亲瘦小了
母亲再不肯照镜子 说自己老了
后来我长大长高了 照镜子弓着腰
换了镜子后我能站着照镜子了
后来长胖了 镜中是圆圆的我
体积渐渐丰腴 像秋天的湖面
盛满的月光 随波光荡起来
像被夜风轻轻推着的船
我浮在光与影的交界处
回忆母亲映在镜中的影子
如今镜中不再只是我 还有
母亲未说完的叮咛 停留的影像
她曾弯腰替我系鞋带
那光影重叠处 皱纹是岁月写的诗
温柔爬上面颊 我笑 镜中人也笑
笑意里有她的坚韧 我的成长
我们彼此懂得 无须言语
镜中映着此刻的我 也映着往昔的母亲
镜子从不说话 只默默收藏时光的倒影
它记得母亲梳头时滑落的发丝
记得我幼时踮脚才能看见自己的脸
镜啊 记录我的成长 颓废或昂扬
记录我躲闪的眼神与未落的泪光
它不评判 只沉淀或收纳每一道暗痕
像大地接纳足迹 让晨昏流转
也映照母亲的衰老 一寸寸收下青丝
一缕缕染成霜雪 不声张也不遗忘
记录我从青葱少儿 到步履沉稳
镜中光影渐稠 白发如初雪落于肩头
像时光的余烬悄然堆积 镜面依旧清澈
原来生命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延续,
我的呼吸藏在每一次吐纳之间
不再追问来处与归途 只静静站立
镜子记得一切 从不诉说,
却将爱酿成永恒的倒影
永 久 封 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