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单位里,一年过完了,都要写个人总结。一辈子过完了,本来可以写个长长的总结,可惜,那个时候“个人”都不见了,哪有个人总结呢?为了弥补缺憾,我们在60周岁、70周岁、80周岁、90周岁------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应该来写个总结。
我可以写六十感怀,可以小小高兴一下。现在的人寿命长,六十岁叫年轻的老人。我记得小时候,在农村,六十岁的人都把棺材做好了,准备死亡的事情了。把棺材漆得通红的,放在家里的角落里,我们小孩子看到了,觉得好可怕。棺材的主人,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他怕不怕呢?现在来想象,他们应该感觉那是自己的最后归宿,是死后的家,应该有一点点温馨的感觉。棺材也像轿子一样,死者坐着它,嫁到另一个世界。如果一个人活到比较大的岁数死了,我们叫它白喜事。既然是喜事,而且要发生位移,可以把棺材视作轿子了,男女都要坐的轿子。上了年纪的李鸿章去欧美访问,随身带一口棺材,看来,古代的中国老人,对自己的棺材并不忌讳。这些都是我们这个民族独特的死亡文化。
我们这个民族不信上帝或真主或佛祖或大梵天或者马兹达,也能比较心平气和地接受死亡。
我不在农村生活了,而且现在是火葬,不用棺材了,所以,我到了六十用不着忙活什么,岁月静好。
每个人都要老,年轻人也许对六十岁的光景有点兴趣,就像上山旅游的人,想问问下山归来的游客到底看到了啥。
六十岁的我,看到了许多惊心动魄的变化, 第一个大变化,就是我们国家的大变化。
我在读初中的时候,国家实行改革开放政策,我们当时根本不懂改革开放是什么意思,但是我们亲眼看到农村里包产到户了,我家分到了几亩田,一年下来,粮仓有稻子了,有白米饭吃了。以前,米不够吃,就吃红薯、南瓜、野菜这些东西。眼看着,街上年轻人的装束都变了。中国忽然有“时髦”这个词了,之前的中国人穿着差不多样式的衣服,有共性无个性。我至今记得,八十年代年轻人酷炫的样子:长发、喇叭裤、录音机。这种炫酷,当然需要经济基础,条件不好的,可以蓄长发,再努力买件喇叭裤,手上却是空的,没有录音机。录音机里唱着港台歌手的歌曲,邓丽君是我们那个时代的偶像。我们说不出港台歌星唱的歌曲为什么那么迷人,其实,就是他们的歌曲和我们老百姓很贴近了。他们唱外婆的澎湖湾,唱乡间小道,唱天上的星星,特别是能唱唱爱情。而我们此前的歌曲只有英雄。英雄很高大,我们也很向往,但是常常可望而不可即。
那个年代,富裕的表现就是有自行车、录音机、缝纫机。我们家啥也没有。后来,有了电视机。村子里有一两家富裕人家有电视机了,我们吃了晚饭扛着凳子,就出发了,港台的武打片、搞笑片,给了我们寂寞长夜一个甜美的体验。一直到没有节目了,电视上全是雪花点,我们才回家。
后来,农村竟然有了汽车,天啊,那是我们的祖先打破脑袋也想象不到的玩意儿。
在古代,把当官的叫肉食者。为什么能用“肉食者”把官民分开,因为老百姓几乎吃不上肉,他们是被迫的“素食者”。现在没有办法用“肉食者”把官民区分开了,吃肉算个啥。能用“车行者”把官民区分开来吗?也不行啦。
我六十年代人对物质生活的满意度,是现在的孩子无法想象的。我们觉得现在的孩子物质方面很好,可是他们由于缺乏比较,常常感到不满意。我们是吃了黄连,再吃糖的;他们一直在吃糖,甜到麻木。
六十岁的我还看到了人生的无常。
小时候,一家人在一起,有爸爸妈妈、哥哥弟弟。我以为,一大家人会这样一直过下去。我知道死亡会拆散我们一家人,但是,那是很遥远的事情,远得可以忽略不计。
在我29岁的时候,妈妈第一个离开了我们,在大年三十的凌晨。我亲眼看见母亲从倒下、到沉睡,到死亡的过程。听到母亲长长而艰难的呼吸,以至于停止。当悲剧即将发生,又无能为力的时候,我感到特别地无助和焦虑。几十年过去,我能回忆起那个晚上一点一滴的细节。我三十三岁的时候,父亲离开了我们,当时,我没能给父亲送终,在父亲的新坟上,哭着给父亲迟到地送行,我们父子之间,被厚厚的黄土永远隔开了。
除了生死,我看到了生命的荣枯。记得一次初中同学40年聚会,看见一个老人,我在想,哪个同学还把自己的父亲带来参加同学聚会呢?一打听,那就是我们班上的一个同学。一直在生活底层打拼,他夸张地衰老了。鲁迅先生看见老年闰土,回忆起少年闰土风采,恍如隔世。其实,别人看见我,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六十岁的人,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生命的荣枯。
六十岁的我还看到了贫与富的异位。
家里出了一个爱赌博或者爱吸毒或者爱网贷的孩子,殷实的家庭变成一个平常人家。我也看到,经过努力,赤贫之家也过上了小康生活。六十岁的时间跨度,我体会到佛教人生无常的含义。
六十岁的我,在准备赴约,与死神喝茶。在喝茶之前,我反复摸着口袋里几个时间的货币,还能用它买点什么呢?古人形容一个人年轻,就说富于春秋,我是穷于春秋了。时间不多了,却又绝不能无所事事,无所事事是非常可怕的生活方式。今天回老家过春节,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年轻时挣了钱,现在整天在家里混日子,也不和人社交。他好像很清闲,但是,他突然提前衰老了,牙齿都没有几颗了。生命是个奇怪的东西,给它的压力大了,就会感觉很痛苦;没有一点压力,也一样感觉痛苦。生命需要适当的压力,这是生命的中庸之道吧。
退休后,一定要找点事情做做,这件事情不那么累人,我还特别喜欢。
大多数六十年代的人,经历了风浪,经历过赤贫的生活,他们责任心很强,上不愧父母,下不亏子女。
祝贺我们六十年代的人,晚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