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妈是离我们家最近最亲的亲戚。我们家离大姑妈家隔两条小河,半个小时就可以到,那条路,我们熟悉得像摸自己身上的器官。
大姑妈家住在小竹园里,三面都被小竹子围着。小时候,看见小竹园的房子,就知道姑妈家到了。
小竹园里最早的送别是听父亲说的。
父亲三十多岁了,还没有结婚,在那个年代的农村,是个麻烦事了。父亲来他大姐,也就是我的大姑妈家玩,大姑妈总是要送他,临分别的时候,总是眼泪汪汪地说:“人家娘家那么兴旺,我的娘家像一盏灯,越望越冷清。”父亲低着头,心事重重地往回走。走了一段路,一回头,大姑妈还是在那里看着他。
临近四十岁,父亲开始有了孩子,一生不可收拾,总共生了四个男孩。其实,大姑妈一直感谢她的弟媳,也就是我的妈妈。我的妈妈不嫌弃爸爸穷,我的妈妈身子单薄,又是勤快地干活,还生那么多孩子。
每年的大年初二,父亲对我们说:“去给你大姑妈拜年去!”我们领着任务,一路小跑,去姑妈家拜年。姑妈家人早就知道我们要去拜年,等着。这是我们多少年的惯例。大姑妈家是一大家人,除了大姑妈(大姑父病逝早),还有表哥表嫂,两个表侄,一个表侄女。见我们来,一家人欢喜。
走的时候,大姑妈送我们。临别时,她总是拿出鸡蛋和花生,让我们带回去吃。她知道我们日子过得苦。
父亲总是过完年,再去大姑妈家。我们兄弟几个是父亲交给大姑妈的一张满意的答卷,大姑妈的娘家兴旺了,但是真的太穷了。大姑妈送父亲,临别时,总是拿出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破旧衣服,让父亲带回去,给我们御寒。
我上高中时,穷得快读不下去书。这时候,我自然而然地想到大姑妈家。周六下午的时候,我背着书包,去大姑妈家。他们也知道我的情况。晚上,我和表侄表侄女一起看书,写作业。周日的下午,表嫂给我炒好菜,装在瓶子里,作为我一周的食用。表嫂送我时,给我几块钱。我又能继续我的学业。多少年后,总觉得,表嫂特别像我的妈妈,身材和个性,都特别像。
一个夏天,我克服困难考上大学的故事,慢慢跨过小河传开了,表哥听见别人的议论,慢腾腾地说:“你们说的就是我老表啊。”
我上大学前去大姑妈家道别,临走时,大姑妈说:“我的侄子,有文的,有武的。”七十岁的大姑妈脸上厚厚的骄傲,把她的皱纹全覆盖了。
后来,母亲去世了,父亲去世了,大姑妈也已经是高龄。我去武汉读研究生,并居住在武汉。但是,和小时候一样,一有时间,肯定要去大姑妈家。我放假去看她,临走时,她拄着拐杖,蹒跚地送我,走在小竹林的路上。如果是寒假,她总说:“放暑假来啊。”如果是暑假,就说:“放寒假来玩啊。”她就期待放假,放假就可以见到她侄儿。
大姑妈后来有点老年痴呆了,记不住人,但是能记得我。
大姑妈九十三岁去世了。
小竹园的送别,变成表哥表嫂送我们了。表哥表嫂,尽量挽留我们,实在不行,就是:“哪天抽空再来。”他们不希望用假期来算,因为我有小轿车了,来去方便。我们有时间,就会来,和回家一样。大我近二十岁的表哥表嫂,已经像我的长辈了。我们成了一家人了。表侄儿表侄女都去县城安家。我们来了,这就是他们的节日。
小竹园的小路还是那样,没有什么变化。我有时候回望送我们的表哥表嫂,发现他们的背有点驼了。我也五十多岁了。
我知道,只要我们活着,小竹园的送别都还在继续。
小竹园,竹子青青,小路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