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一直下着,端午佳节便这样被笼罩于水汽迷蒙之中了。菜地里,玉米叶子湿漉漉地低垂着。门前的水泥地面上积着一个个小水洼,倒映着天光。
我立在窗边,隔窗看去,雨丝斜织,悬挂于天地之间。恍惚中瞥见汨罗江上浊浪翻腾,奔流不息。“屈子当年赋楚骚,手中握有杀人刀。艾萧太盛椒兰少,一跃冲向万里涛。”屈子,那位形容枯槁的行吟诗人,独立于江畔,踯躅徘徊。他那双饱含忧愤的眼睛,灼灼如炬,穿透雨幕,穿透千载时光,直直投射向我,目光中翻涌着对家国命运无解的悲怆与不舍。他纵身一跃,投入滚滚江涛之中。自此,端午的雨便裹着哀思,年年飘洒,再未停歇。
这一落几千年的雨啊!
雨滴敲在屋檐上,打在院中的瓦罐里,滴滴答答,叮叮咚咚,竟像是渐渐响起的鼓点。龙舟竞渡的鼓声,分明穿透雨幕,一声声愈发迫近。鼓点声中,舟如破浪蛟龙,桨手们齐声呼喝,鼓声催动红鳞,劈开水面向前疾驰而去。岸上观看的人群也发出呐喊助威声,声浪与鼓声相和,昂扬激荡于湖面之上。然而雨势越发大了,鼓声便仿佛被水浸透,终于低沉下去,最终淹没于茫茫雨声里,只余下单调而执拗的滴答,如同历史深处一声幽长的叹息。
雨脚如麻,密织着天地。屈子遭贬黜后,踽踽独行江畔,遇一渔父。渔父见他形容憔悴,便问:“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至于斯!”屈原答:“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莞尔,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渔父想告诉屈子,世道清明也罢,昏浊也罢,皆可自适其道,何苦这般执拗自伤?屈子却终究抱定自己的冰雪志节,不肯随波逐流,最终让一腔孤忠化作了千古绝唱。
我收回思绪,再望窗外,雨声不歇。门头上,母亲插了一把艾草与几根水菖蒲。艾草叶边细齿如锯,菖蒲形似利剑,这些草木自古就被认为可以祛病辟邪,悬于门楣,守护一方安康。屋檐下,还放着一捆艾草。清幽的香气,仿佛交织成了一道无形的墙,轻轻隔开了门外弥漫的湿冷与沉郁。
屋内桌上,摆着几枚棱角分明、青碧如玉的粽子。剥开粽叶,糯米莹白,间杂着赤豆或枣子,热气裹着箬竹叶的清香升腾而起,氤氲在雨气弥漫的室内。旁边还放有数枚咸鸭蛋,青壳上印着淡红字迹,轻轻一敲,油亮红沙便流溢出来,咸香四溢。汪曾祺的笔下,端午这天,高邮的孩子大襟的纽扣上挂着鸭蛋络子满城闲走,“什么时候孩子一高兴,就把络子里的鸭蛋掏出来,吃了”。那可爱满足的吃相,与眼前雨帘深垂、屋内安静品尝的情景相比,倒有两般不同滋味了。
雨终于渐渐收敛了些,檐下却未停歇,水珠一滴滴、一声声砸在水泥地上,蹦进水洼里,溅起细小的水花,又慢慢复归平静。檐滴声声,犹如更漏里永恒滴下的水珠,它丈量着亘古的时光,也悄然丈量着今日与千年前那个殉道身影之间的迢遥距离。雨水仿佛液态的时光,缓缓淌过今日的屋檐,也曾在楚地的江畔沾湿过三闾大夫的衣襟——这雨水,是浸透千古悲欢的容器,是天地间未干的墨迹。
雨声中,我似听见了楚泽上那声扑通巨响的回声。雨水连缀古今,淋湿的岂止是今时今日?它分明浸透了千年国殇与幽微人情,在每一个端午的檐下,用清冷之声叩问着人心深处那不朽的崇敬与哀叹。
檐滴声声,千载光阴与眼前咫尺,都融汇在同一个湿润的水洼里——那水痕漫漶处,浮沉着我们未曾释怀的忧乐、未曾消解的思念。雨丝里,人间所有为赤子忠贞而存的怀念,皆化作无声的湿润,潜入大地,渗入人心。原来那一点不灭的星火,竟是以如此温柔的方式,在历史长夜中传递不息:它让我们在湿漉漉的屋檐之下,伸手便能接到来自远古的、未曾冷却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