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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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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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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坝马兰

毕业后,杜若和三个要好的朋友合伙做塑钢窗生意,一直红红火火,利润年年翻番,便忘乎所以,盲目扩大生产,还跟随当地风潮,用流动资金放贷。不久,当地爆发民间借贷危机,资金链随之断裂,陷入困境,厂子被拍卖了,赚的钱也牛泥入海。

那天,杜若喝着闷酒,一言不发,其余三人相互数落彼此的不是,最后都将矛头都指向了杜若,成了众矢之的。杜若也不辩解,把剩了少一半的酒一股脑灌下肚,酒瓶一砸,公司散伙了,与三个哥们儿的缘分也尽了。

事业没有了,朋友没有了,厂房、车子卖了,连新入住半年的房子也抵了债,可欠着十来万没还清。杜若和父母搬回到被闲置的老房子里,位于市郊洗煤厂旁的一幢筒子楼里,一楼仅有64平米,是杜若父亲退休前分到家属楼。债主多是杜若的亲戚,其他三人都以打工的名义,躲去了外地,作为法人的杜若成了唯一的偿债人。亲戚朋友如今如仇人一样,隔三差五就来找麻烦,杜若除了请求暂缓时日,别无他法。别人抵债给杜若的酒,杜若却没有办法用于抵债,只好拿来借酒浇愁,还常常醉宿街头。

母亲开始只是背地里偷偷抹眼泪,看他颓废不振,也当着他的面哀叹起来,杜若每天依然烂醉如泥,沉默的父亲终于忍无可忍,怒骂杜若:“完蛋玩意,你是彻底废了,早知道是这样,那会儿要你干甚了?” 操起扫把,狠狠打在杜若身上,杜若没有躲闪,父亲一看,心有不忍,又把火全撒到了沙发上,老旧的沙发彻底破损,黄色的海绵裸露出来。那是,杜若第一次见到父亲流泪。

杜若没有说话,从沙发上起身,慢慢穿好衣服,走出了家门,关上门时,听到母亲的哭声和父亲的训斥:“哭甚了,等爷一刀剁死他了,你再哭……”

杜若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突然收到大舅发来的语音,说跑路很久的张老板在海南跳楼自杀了。杜若曾通过大舅的关系,给张老板的楼盘做过塑钢窗,还有一笔尾款没有结清。大舅通过微信安抚杜若,千万不要想不开,钱可以慢慢还,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接到短信时,杜若恰好经过一处烂尾楼,有人在上面拉着巨大的横幅,白色的条幅上印着血红色的大字——死不能抵债,还我血汗钱!“原来这处的开发商也死了”,杜若心里嘀咕道。杜若停下脚步,看了看四周,径直穿过马路,走进一家面馆,要了一个大碗饸烙面,饸烙面一上桌,他就大口吃起来,这是这段时间他最爽快、最认真的一次吃饭了,尽管他知道给大舅发微信除了关心,也关心借给自己的三万块,但是他看着横幅,想明白一个问题: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如果自己死了,债就会全部压到父母身上。

是的,死不能解决问题,那就得活着,要活着就得打起精神,好好活着。

杜若决定换个环境,在新的环境里重新开始。

在哪里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呢?就在杜若茫然无措的时候,他偶然看到有人在朋友圈分享的一条信息,H县教育局招聘教师。

杜若曾就读于首师大,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后,他却选择回乡自主创业,成了一位风光一时的小老板,算起来他已经毕业7年了。地处大西北的E市,地大物博,杜若生在E市,长在E市,却从未去过H县。在H县工作的高中同桌经常向他抱怨,H县从任意一个方向出发,到临近城镇的距离都超过100公里,简直就是一座陆上孤岛,与世隔绝,到哪里都不方便。

陆上孤岛,此刻却对杜若有着十足的诱惑力,与世隔绝更能让他真正静下心来思考自己的未来。

杜若回家收拾好行装,和爸妈认真的告别,告诉他们,他已经振作起来了,他要去H县找工作了,然后,买了一张车票,坐着大巴就向着H县而去。

从市区到H县,客运大巴要走近三小时,客车一路向西,四野旷然,很像美国西部电影的景色。杜若却没有心情欣赏,因为,坐在他身旁的姑娘,不知何时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杜若还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闻到隐隐的发香。上车前,杜若曾偷偷留意过这个姑娘,长相清纯,长发及腰,此刻睡得香甜,幽幽的,像一朵月下的马兰花。杜若不忍叫醒姑娘,便挺直了腰,尽量保持不动,以免惊扰了姑娘的美梦。

不知不觉中,杜若也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和姑娘的头不知何时靠在了一起。一紧张,身子一震,把姑娘也晃醒了。姑娘揉揉眼,看了看杜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杜若也向姑娘笑了笑,彼此无言,杜若发现姑娘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特别甜美,大概和她的梦一样吧!杜若静默了一会儿,内心斗争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问姑娘:“嗯……那个,你去哪里啊?”姑娘转过头,大眼睛眨了眨,笑着说:“这个车上的人都是去H县的,我当然也是呀!”杜若的脸一下子红若晚霞,窘得不知所措,于是和盘托出,说:“就是想和你聊天,可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半天才想出这个愚蠢的问题。”姑娘听后哈哈大笑,说第一次见到他这么憨的人。

姑娘告诉杜若,她叫琪琪格,是H县本地人,家在H县下面的S镇马兰村。在湖南读研,快毕业了,在一家农业科技公司实习。大老远跑回来,是为了参加同学的婚礼,如果时间来得及,想偷偷回去看看自己的额吉。

杜若也向琪琪格介绍了自己,问她H县有什么相对僻静的地方。琪琪格说,H县哪里都很安静,最僻静的地方就要数沙漠里了,不知道他想做些什么,杜若告诉琪琪格,自己生意失败,这次是去H县应聘教师的,等报完名,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备考,顺便放松一下心情。

琪琪格说马兰村就很僻静,很适合备考复习。因为,马兰村向北可以到黄河边上钓鱼、散步,向南穿过柠条林,靠近库布齐沙漠,有一片近万亩的野生马兰花丛。她读书时,每次感觉学不进去的时候,就常去那里放松心情,四周是连绵的沙丘,明明远离黄河,也在没有其他河、湖,可是马兰花却开得异常鲜艳,在里面随便逛逛,她就会动力满满。

杜若说,在网上读到一首诗,有一句是“野花不管人世事,笑傲苍茫心自裁”,感觉就是在写那里的马兰花。

琪琪格点点头说,在马兰花丛里,还有很多中蒙药药材呢,因为学的是农学,所以不大了解。

杜若笑着说,还没到H县,就对H县了解了这么多,能遇到你这样的宣传大使,真是太幸运了。不知道我报完名,能不能去你们村里找个地方住下来,复习考试呢?

“当然可以呀!”琪琪格从背包里拿出纸和笔写给杜若地址和一个座机号。对他说,自己需要直接去D镇,不一定有时间回去看额吉,所以,拜托杜若一定要去一趟她们村,把从长沙买来的东西捎给自己的额吉,村子离沿黄景区也就七八里地,有好多农家乐,价格很便宜,可以住下来复习考试。

与琪琪格告别前,琪琪格说:“额吉身体一直不好,人又要强,以前不是寒暑假,我回家都会被责备。如果知道我大老远回来就是参加同学婚礼,估计又要生一肚子气。现在正好,可以请你帮忙了。你和额吉说,是我同学,听说你来参加招聘考试,就把东西快递给了你,请你顺道捎来。”

杜若有些震惊,素不相识的两个人,仅仅在车上聊了几句,对方就可以这样放心托付自己帮忙办事,但看着琪琪格真诚的恳求,还是点头答应了。

杜若报完名后,便按照琪琪格写的地址,乘坐大巴往她家而去。

直到中午,杜若才来到马兰村,大巴车把杜若放在路旁的广场上就走了,杜若站在广场上放眼望去,洁净的水泥巷道旁,是一幢幢红瓦房,像极了来时公路两旁葱绿的绿化带,也是呈网格状分布着,横看成行,竖看成列,家家户户屋顶上都安着太阳能光伏板,广场边上,紧挨马路一侧立着一块石碑,石碑上写着:马兰光伏新村。

每家房子都那么相似,院门上也没有贴门牌号,留的电话总是无人接听。无法确定琪琪格家,杜若便向广场上的一位大叔打问琪琪格家的位置,大叔打量了一下,见杜若两只手里都拎着东西,就说:“你是学生哇,来看吉雅老师了?”杜若从琪琪格写个他的纸条上知道,吉雅是琪琪格的额吉,便点头说是,大叔说:“吉雅老师在老村里了,离这里还有五多里地了。”

“那从哪里坐车呢?”杜若问。

“那儿不通车,只能自己开车去”。大叔点了一支烟默默说道。

杜若一时陷入迷茫,难道要顶着烈日走到旧村去?杜若在心中嘀咕着。

大叔仿佛看出了他的窘迫,说:“你骑上自行车去哇,看见东面那条烂水泥路没,就沿着这条路直直下去,看见树林里有一片旧房子,那就是老村。”然后伸直胳膊,指着戏台方向说:“那个是我们家,自行车就在院子里了,你进去推去吧”。

杜若既惊喜又难以置信地盯着大叔,对方就这么信任自己一个陌生人?

大叔见杜若没有动,指着对面戏台旁边说道:“就戏台旁边左数第一家。”

杜若回过神来,连忙道了谢,拎着东西就向大叔家院子走去,大叔说:“东西先放了这儿,一会儿过来取就行了”。

杜若这次没有犹豫,连忙把东西放到地上,转身去取自行车。取上自行车,大叔却跑到广场的凉亭里了,正和另外一位大叔下蒙古象棋。杜若把东西挂在车把手,走到大叔旁边道谢,大叔摆摆手说:“赶快去哇!”

杜若骑着车,顺着坑坑洼洼的柏油路向老村走去,不禁想起了汪曾祺在《手把肉》中写的一个故事:“有人骑马在草原上漫游,什么也不带,只背了一条羊腿。日落黄昏,看见一个蒙古包,下马投宿。主人把他的羊腿解下来,随即杀羊。吃饱了,喝足了,和主人一家同宿在蒙古包里,酣然一觉。第二天主人送客上路,给他换了一条新的羊腿背上。这人在草原上走了一大圈,回家的时候还是背了一条羊腿,不过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次了。”不知为什么,杜若脑海里浮现的画面中,自己就是那个骑马漫游的人,而投宿的主人只有两个,借自行车的大叔,还有就是笑起来像马兰花一样漂亮的琪琪格。

见到吉雅时,她正坐在树下看书,不远处的煤炉上放着砂锅,不知里面熬着中药还是蒙药。杜若就是循着这个煤炉里冒出的烟找到琪琪格家的。

整个老村被低矮的灌木林包围着,目之所及都是荒废的土屋,唯一翻新并居住的就只剩吉雅家的老屋了。

杜若推着车,走进院门,问是否认识吉雅老师时,吉雅疑惑地看着他说自己就是。杜若便告诉她,是琪琪格让他来的,吉雅的神情一下子从疑惑变为了欢颜,连忙邀请杜若进屋。

二人进屋后,吉雅便把奶疙瘩、奶皮子等各种奶制品一股脑全都端了出来,摆在茶几上,然后拎着铝壶走到煤炉前,取下煎药的砂锅,添了一些炭块,把铝壶放在了煤炉上。

吉雅回到屋,搬了一把椅子,与杜若隔着茶几相对而坐,一脸慈爱地看着杜若说:“先吃点奶皮子,水开了咱再冲奶茶”。

“阿姨,您不用这么麻烦!对了,阿姨,怎么再不见其他人呀?”

“其他村民都搬到新村了”。吉雅告诉杜若,八十年代初,这里将近有一百户人家,因为村子就在库布齐沙漠边缘,站在村口就能看到连绵不绝地沙丘,一年四季几乎天天刮风,一刮风便黄沙漫天,土地越种越荒,有点办法的人都走了,到了八十年代末,就剩下三十多户人家了,全是贫困户。后来国家启动三北防护林工程和退耕还林工程,老村这里被划为生态恢复区了,前几年,实施异地搬迁安置,这里就荒废了。新村的房子是政府出资盖的,水、电、气都入了户,家家户户门前都铺了水泥路,连着新修的柏油马路,还有班车,去镇上、县城再也不用走上十几里地等车了。

杜若点点头,说他就是从新村过来的,还把借广场上一位大叔的自行车的事告诉了吉雅,说看到新村的广场石碑上刻着村名,叫马兰光伏新村。

吉雅说:“借你自行车的应该是吉日格勒。现在的新村有了光伏发电厂,村民家屋顶上的光伏板发出的电卖给电厂,就相当于电厂租用土地的租金,年轻人也不用外出打工,可以进光伏电厂上班,也可以进村里自己建的农业合作社,有牛肉干厂、奶食品厂、面粉厂、农家乐等,剩下村民承包村里的田地,政府修了引黄灌溉渠,定期指派农业技术员下乡指导,不用看老天爷脸色吃饭了,现在的生活可是好呢!村里有广场、卫生院、超市,这种日子,搁十几年前,可是想都不敢想……”

说起这些,吉雅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仿佛杜若这个陌生人就是自己熟识的一个邻家老婆子。直到院里铝壶发出水烧开的“噗噗”声,她才中断了话匣子。

吉雅冲好奶茶,摆上手把肉、炒米、馓子,当做二人的午餐,虽然简单,但通常是蒙古族招待客人的硬核早餐。

吃饭间,吉雅还是兴致不减,滔滔不绝地说着新村的巨大变化。

“那您怎么不去新村呢?”杜若突然问道。

原本一脸幸福的吉雅,脸上隐隐闪过一丝忧伤,叮嘱杜若,“可不能告诉琪琪格,我回老村的事!怕她知道,我都不让她视频通话,不然她又瞎担心!她现在忙着毕设不说,还得实习,很要功夫,不能让她担心……”

原来,吉雅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老村一个人生活的,只有寒暑假,琪琪格在家的时候才会回到新村。

因为,老村有着吉雅最为心心念念的人。

吉雅最为心心念念的人就是琪琪格的阿布——王春霖。一位把生命都献给沙坝村的共产党员。

王春霖去世前是沙坝村的村支书,当时,沙坝村就只剩37户人家了。黄河百害,唯富一套,隔着一条黄河,北岸是被誉为塞上江南的河套平原,土壤肥沃,水草丰腴,南岸的却是死亡之海——库布齐沙漠,地处沙漠边缘的沙坝村更是如此,村民越穷越垦,越垦越穷,在恶性循环中,被肆虐的黄沙埋葬了对未来的憧憬、对幸福的期盼,每天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

带领村民植树造林的想法在王春霖上任第一天就有了,直到遇到吉雅之后才真正付诸实践。

吉雅不是土生土长的H县人,她的家乡在内蒙古东部的赤峰,典型的城市姑娘。从内蒙古师范大学毕业后,以志愿者的身份来到县一中任教,是当时H县境内屈指可数的全日制本科生。

漫天的黄沙刮跑了一批又一批的本地老师,分配来的外地老师更是难以留住,更何况是自愿来此任教的人呢!所有人都觉得吉雅也不会待很长时间。这个白净美丽的姑娘看上去细皮嫩肉的,与这里恶劣的环境格格不入,吉雅刚来没几天,校长就向教育局要人,说必须再派一个生物老师过来,可以随时接替吉雅的岗位。虽然,所有学校的老师都不够,但作为H县唯一的高中,教育局还是从下面的中学抽调了一名生物老师到一中。本来带三个班的吉雅突然变成了一个班,刚开始,吉雅以为是自己作为年轻教师,能力不够,为此还苦恼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和同事吃饭,闲聊中得知真正原因,愤怒不已,饭没吃几口,撂下碗筷就直奔教育局。

沙坝村是教育局对口帮扶的贫困村,吉雅怒气冲冲地推开局长办公室房门的时候,王春霖正和刘局长讨论明年扶贫金的问题。

刘局长一看是吉雅,本想热情招呼她先坐,结果,还没开口,吉雅就质问刘局长说:“您凭什么认为我一定会走?”

刘局长装糊涂说:“您要走?”

“我不走,请您把新调上来的杨老师再调回去吧,我能应付的过来。”

“吉雅老师,您要是能保证把这届学生带到毕业,我就把杨老师调回去。”

“行,我现在就给你写一份保证书!”吉雅说完就从衣服里拿出钢笔,准备写保证书。

刘局长笑着说:“吉雅老师,先不急,您教上半年后,如果还像现在这么坚定,再写保证书也不迟。”

“您不相信我?如果不是我本人愿意,怎么会来这里?以我的能力,留在首府重点中学都是唾手可得,我选择来这里,就是因为觉得这里更需要知识,别的老师走是因为这里环境不好,用本地话说就是'成天一炮黄尘',不是人待的地方,而这恰恰是我选择这里的原因,H县历史上也是天苍苍、野茫茫的青青草原,是匈奴、蒙古族心中的人间天堂,就是因为过度放牧、过度垦荒才造成今天的荒芜。土地的荒芜不可怕,可怕的是认知的荒芜!作为一名生物老师,我就是想用知识让学生知道恢复生态的重要性!只有提升了他们的认知水平,H县的荒漠化才能从根子上被治理!否则,他们未来只会面对更荒芜的环境,过更贫苦的日子!”

吉雅的一番慷慨陈词并未打动刘局长,他还是坚持半年后再说,令失落的吉雅没有想到的是,办公室里那个一直默默无言的男人却听懂了她,为了她的梦想,王春霖甚至帮她另外开辟了一条道路。

一个夏日的午后,窗外的黄风呼呼地刮着,肆虐的风像冲锋号一样,指挥着沙子和细小的石子猛烈地向着教室进攻,教室窗户和门紧闭,竭力抵挡着风沙的攻击,虽然教室没有被攻陷,但屋里还是可以闻到刺鼻的土腥味,吉雅站在讲台上扯着嗓子讲着课,学生们认真地听着课,仿佛窗外的世界阳光明媚,万籁俱寂。老师和学生都不知道,就在他们认真上课的时候,教室的后门外,有一个身影正在注视着这一切,他就是王春霖。

等下课后,吉雅裹着头巾走出教室,看到站在教室门口的王春霖吓了一大跳。王春霖已经变成了一个土人,怒发冲冠,满面尘灰。

王春霖在大风中喊着:“吉雅老师”,吉雅以为是学生家长,连忙请他到办公室。

在办公室,吉雅才知道,王春霖从刘局长那里要来了借调函,只要吉雅老师愿意,可以到沙坝村小学任教,王春霖说:“刘局长不信任您,我信任您,不,我们全村人都信任您,我们村里的猴儿们(孩子)也盼您过去!”

“可是……”

“我知道,村小学不如一中,环境差了一点,不过,我已经和校长说了,只要您来,单独给您腾一间办公室,连校长都没有这待遇”,王春霖说。

“我还和村民说了,让您当我们村里造林顾问,还发工资”,看着吉雅没有说话,王春霖连忙补充说。

“造林顾问?”吉雅一脸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您不是和刘局长说,不破坏植被了,H县的荒漠化才能从根子上被治理嘛,我们村决定从今年开始种树治沙呀,您学问大,知道怎么治理,正好当顾问!”

大概是这句话打动了吉雅,她跟着王春霖到了沙坝村,从此把根都扎在了那片土地上。

吉雅成了村小学的全能老师,最初只是数学和自然课老师,但村小学教师流失更普遍,英语老师缺了,兼职英语老师;语文老师走,挂职语文老师;没有音乐老师,就自学手风琴;体育老师请假了,则教学生跳皮筋……不管是专职还是临时兼职,吉雅总能让孩子们爱上她的课,从她来了,村里有了第一位大学生,后来,几乎年年都有她的学生考上大学。教育局多次找她谈话,希望她重回一中任教,都被她拒绝了。

在王春霖的带领下,沙坝村也和H县其他嘎查、村子一样,开始了轰轰烈烈地治沙造林工程。吉雅是顾问,也积极参与植树工作,实践中,她研究出了多种富有成效的沙漠造林方法,后来这些方法被推广到全县、全市,乃至全国。不过,吉雅拒绝了做顾问的工资,还主动跟随乡里年迈的赤脚医生高娃学习中医、蒙药知识。王春霖就经常买一些生活用品和书籍送到学校,一来二去,他们相爱了。

一天傍晚,王春霖与吉雅沿着为治沙而种植的柠条林散步,不觉中,走到了据说是草原歌王拉苏荣出生的地方,如今那里被命名为长调林,王春霖看四下无人,鼓起勇气为吉雅唱了一首山曲,“三十里的鸣沙,二十里的水,五十里的路上我来呀么看妹妹……”虽然五音不全,但还是让吉雅主动拥入了他的怀抱,王春霖也将母亲留下的玉镯戴在吉雅的手腕上。

卓有成效的绿化工作,不但有效阻挡了风沙的进攻,还让穿沙公路由设想变成现实,王春霖对吉雅说,等路修通了,他就带她到市里重新拍一张结婚照,“听说市里的照相馆里有婚纱和礼服,拍出来肯定洋气”。可是,这年秋天,刮了一场罕见的沙尘暴,吉雅回忆起来那天的沙尘暴说:“一直以为,‘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只是诗人的想象和夸张,哪里想到,居然是现实,沙尘暴一来,就有两户人家的土坯房就被吹倒了,大部分人家的牛羊圈都有损毁!”

王春霖指挥着村民抢救受伤村民和受灾物资,将人员、物资安置在水泥砖墙的村委会和村小学里,自己则带领其他三位村委会成员分头寻找被风吹散的牲口。第二天,吉雅和村民们在村子东南头十多里的地方找到了一头牛,牵牛的绳子被埋在土里,用力一拉,扯出一只手,紧紧拽着绳子,还没把人从土里挖出来,村民就知道那是早已没了呼吸的王春霖。

村民将王春霖就地下葬,给他立了碑,在四周种了两排沙棘树,县政府追授他优秀共产党员。第二年的春天,王春霖墓周围长出了大片的马兰花,村民说马兰花是能给勤劳勇敢的人带来幸福的花。也是在马兰花盛开的时候,吉雅生了女儿琪琪格。村民为了纪念王春霖,向政府请愿,追封王春霖为烈士,不久,沙坝村更名为马兰村。

琪琪格读大二那年,政府对马兰村实施异地搬迁安置,小学和村民们就迁到了现在新村所在的位置上,从那一年起,吉雅与教育局再没有签订退休返聘合同,大部分时间都在老村生活。每天下午吃过晚饭,她都会一个人到长满马兰花的地方散步。

三年前,杜若在老村见到吉雅老师,并在她家的安置房借宿了半个月。他上午在新村看书复习,下午骑自行车到老村,接受吉雅老师的说课、试讲指导,最后,顺利通过了笔试和面试,被分配到了一中。

三年时间里,杜若省吃俭用,还掉一半儿外债,吉雅老师借钱给他,还完了另一半儿。深受到吉雅老师的影响,杜若全身心投入到当地教育事业。

每逢节假日,他就坐大巴到新村,然后借上吉日格勒大叔家的自行车,前往旧村看望吉雅老师。一个人在老村生活的吉雅老师,犹如一位退隐山林的居士,潜心研究起了中药和蒙药药材。虽然自己无灾无病,但是,经常会在散步的路上采集各种植物,对照相关中药、蒙药书籍,确定植物的药名,撰写中蒙药混合的药方,然后亲自煎药品尝,犹如神农尝百草一样,尽可能地全方位了解药方效果。周边中蒙药分布状况、生长习性、药用价值等都被一一记录在笔记本上,甚至一些库布齐沙漠里潜藏着的稀有中药、蒙药植物也被她发现寻得。偶尔遇到自己也不确定的植物,她会做成标本,寄到长沙,让琪琪格找大学老师帮忙确定植物的纲目种属,了解是否具有药用价值。杜若经常往来于镇上和老村,寄送信件和标本的事情,就由他全权负责了。充当信使的过程中,频繁与琪琪格打电话、邮寄快递,不断加深着他与琪琪格的爱意。杜若萌生了念头——前往长沙陪伴已经读博的琪琪格,于是,教书之余,他悄悄开始了复习考研。

带出了第一届毕业生后,杜若收到了湖南师范大学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杜若高兴地前往旧村向吉雅老师家报告喜讯,吉雅老师听到后,转身回屋取出了自己详细记录库布齐中、蒙药资源的笔记本,对杜若说:“陪我去马兰花丛里散散步吧”。

去往马兰花丛的路上,吉雅始终双手抱着那厚厚的笔记本,向杜若讲起了她与王春霖的往事,她说:“春霖一辈子就想着怎么让这里的人们过得幸福,他信任我,认为我可以帮助他,为了把我调到村小学,他拿扶贫款做交换条件,答应三年不向教育局申请扶贫款,为了这份信任,他没能完成的使命,也应该由我帮他实现!如今村民的生活好了,但是,离春霖的目标还差很远。”然后,把手中怀抱的笔记本递给杜若说,留在老村,除了陪陪春霖,再就觉得这里的中、蒙药资源开发也能开辟一条致富路,她说:“H县内能带来经济效益的药用植物就多达54种,特别是麻黄、甘草、白首乌等药材品质极佳。如果这些宝贵资源可以被广泛种植,还可以为马兰村村民带来更幸福的生活。”

“现在,我也老了,只能把笔记本交给你和琪琪格,希望你们可以在那里努力学习,利用你们的知识和能力,帮我去完成春霖未尽的心愿。”

“吉雅老师您放心,我一定和琪琪格学成归来,帮您实现这个愿望!”杜若接过笔记本才发现,厚厚的笔记本并不是一本,而是有五本之多,它们是被吉雅老师用粗线紧紧地缝在了一起。

吉雅微笑着看着杜若,撸起袖子,摘下手腕上的玉镯说:“这是当年春霖送我的定情信物,去了长沙,你要把这个亲手戴在琪琪格手上,下次见面不想听你叫我老师了。”

去到长沙,杜若把玉镯递给琪琪格, 琪琪格拒绝说:“玉镯是阿布和额吉的定情物,我希望出嫁那天,它也能成为我们的定情物”

“我一定当着额吉的面,亲手为你戴上。”

“你还会回H县吗?”琪琪格注视着杜若的眼睛,认真地问道。

“会,我要像额吉一样,把知识的种子撒在H县大地上,毕业后,还回H县任教。”杜若坚定地回答。

琪琪格扑到杜若的怀里,头埋在他胸口上,说道:“我们学校将在H县建设一个耐盐碱稻研究所,改良H县沿黄地区的盐碱农田,我也向学校提出申请,毕业后去耐盐碱稻研究所工作,回到家乡进行耐盐碱稻种植研究。同时,争取让学校再建一个植物药研究所,去研究和开发库布齐的中药、蒙药药材,完成阿布和额吉的心愿。”

杜若默默地轻抚着琪琪格的长发,彼此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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