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拉善,有一座中国大漠奇石文化博物馆。
春末夏初的时节里,热辣灼人的阳光下,一场属于石头的聚会热闹开场。
来到这里,能看见的,当然是各色各样的石头。以及,来自四面八方,来看各色各样石头的人。
混迹在其中,我像一滴水,跟着人流移动。水无痕,人有迹,天南地北的口音,合着大厅中间悠远的马头琴旋律,一同冲击着我的耳朵。
那边喜孜孜的把遮阳帽和墨镜往下一拽,放在随身的挎包里面,拿出手机乐此不疲的拍照的,是远道而来的游客。石生于大地,色古朴无华,在身着玫红、荧光,挥动围巾的彩色中,却丝毫不显突兀。
这边步伐匆匆,拎着精致的礼品盒或者简陋的塑料袋,面色略显凝重的经过一个个展位的步履不停的,是在这次展览中有摊位的商家或者来这里“进货”“寻宝”的奇石收藏家。
我不在那边,也不在这边,而是在参观的队伍中,对着中间的奇石宴,和稔熟得朋友低声絮絮。一面感慨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一面思忖着一会吃什么。奇石宴就像是一张硕大的菜单,它直愣愣的摆在那里,考验着我的想象力,嘲笑着我的食欲。石以百姿拟百物,本来坚硬的躯体却成为了盘中餐。这种感觉在走至肉石前达到了顶峰,一块僵硬的石头,硬是把肥瘦合宜的一扇肉模仿了十足,隔着玻璃展柜的灯光,肉石似乎泛出油腻的光来,我甚至想戳一戳,看看这块肉会不会晃动。
象形,是观赏奇石趣味之一,那些在戈壁上自由的呼吸着的石头,被人类发现,挖掘。它们被风剥蚀,被沙抚摸,被走过的骆驼踢到一边,被人类的手掌捡起。然后,人类观摩着它的形象,赋予它作为石头之外的名字。那些被言传被意会的石头,在脱离旷野后拥有了被鉴赏的价值,小小的标签上标注着它的拥有者和一串电话号码,拨打过去之后,会得知它的价格,是的,价格,而非价值。
人类该如何定义天生地养的石头的价值?市场规律在奇石的领域展现出一丝尴尬,于是喜爱和偏好成为衡量价格天平的砝码,这让我忧虑。石头睁着懵懂的眼睛看着走过的男男女女,它不懂它和货币之间的关系,也不懂在这个人和那个人的手里有什么不同,它不懂得金钱,不懂得拥有,它只是一块石头。
有人喜欢原石。喜欢原石的古朴纯粹,不经后天雕琢的石头拥有时光和自然赋予它的,随心随性的模样。观赏这样的石头,是需要些眼光和阅历的。沉淀过的心性更懂得随物赋形的道理,经历过一些风霜洗礼,锻造出一双慧眼,看透石头外边的崎岖,在每一条脉络和纹理中发现藏着的一整个天地和沙漠。
不同的地方孕育出不同的风物,山水林田湖草沙中的石头各有其姿态。阿拉善的石头,和在这片土地生长的阿拉善人一样厚重缄默,颜色斑斓但不懂藻饰,沉默的话在心里,要仔细摩挲和观察之后,才能发现里面瑰丽的溏心。
我不觉的自己拥有能够发现原石之美的“火眼金睛”,毕竟这是石头的本家,从石头中孕育的石猴才拥有的技能,我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颗芥子尘埃,所以我在雕刻作品的展厅徘徊许久。我喜欢看石头被雕琢之后的样子。
一位优秀的匠人能够和石头对话,看见一方石头其中蕴藏着的无限可能。参观中被一件作品吸引,《梦幻泡影》,白色的底色上,一点如豆的棕色经过简单雕琢成为一袭袈裟,一层层的颜色环绕成光晕,那一瞬我想起那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极为细腻的情感用极为简单的线条勾勒。或许入定的老僧一直在那里,等着在某一个瞬间被匠人发现。
我转身与另一位美女相遇,乳白色与灰青色的石头上,一位头簪牡丹的仕女低眉敛首,默默不语的侧脸华贵骄矜。她不看我,似乎在嗔怪着我的姗姗来迟,额际滑下一缕发丝,我忍不住想伸手触摸她温润的肌肤,感慨着这件作品不愧叫《牡丹国色》,“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人间若有此殊色,不动京城也动心。
在作品《一叶知秋》中,匠人巧用俏色,三块玉石上原有的红棕、浅黄,被雕琢成大小不一的银杏与枫叶。我指着这三块石头对朋友说,要是雕琢成胡杨树“一树生三叶”的样子,应该也很不错。只是草木本无心,奇石亦天成,银杏枫叶也好,胡杨三叶也罢,有心有情的,都是我们。
驻足在另一件同样运用俏色的作品《梅兰竹菊》前,我静静欣赏着雕刻成扇形花窗造型的梅,感慨着梅花后面的色团,恰似一团朦胧的光晕,花月朦胧,佳期如梦。如花窗般的造型雕镂出无限的诗意,故事如水墨般点染,在扇面的形状上娓娓诉说。目光移到雕刻着兰花的作品上,空谷一枝兰,仍是古典轩窗的造型,无心为画,已经足够动人。被梅花和兰花联袂调动起来的情绪在看到竹和菊的时候却稍嫌不足,中规中矩的方形和前两者相比突然显得无趣。仿佛一曲乐曲,序曲前调迷人,正待高潮来临而渐入佳境,突然戛然而止,仔细品味,实在是一件憾事。
走出奇石文化博物馆,结束一场寻访石头的相遇。鉴赏奇石是一件极为私人的事,每个人的情绪被不同程度的调动起来,我遗憾着石头不能言语,但又庆幸石头不会言语。它静静地在那里,已经在诉说,诉说朔漠的罡风是怎样的吹过,在聆听过驼铃已经远去的多少年之后,它在这里遇见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