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工作日的下午,我在办公室看到一则消息,呼伦贝尔下雪了。
霎时间,一种关于冬天的情感被唤醒,一种关于东北的思念反复出现。在阿拉善秋日的艳阳里,在路过的小径洒满被秋风吹落的叶片上,寂寥的情思和秋风一样萧瑟,只是秋风吹坠了落叶,吹不散眉弯。
我看了下自己的工作安排,思考着怎样把年假的五天变成一场和初雪的邂逅,用雪的冰凉安抚思乡的滚烫。一气呵成的请假、买票,在深夜里目光炯炯,把一件一件衣衫和来自阿拉善的礼物填满了一整个行李箱。
出发那天,我看着那些挂着外地牌照的车辆源源不断地奔赴沙漠,甩出漂亮的弧线。远方的朋友,是什么让你们不辞辛苦,不惧路途遥远地来到这里?这片沙漠里,是否藏着你不倦跋涉的秘密?驼铃响起的地平线,是不是你追寻的风景?
而我一边感受着阳光的炙烤,一边想念着那一场雪。它降落在呼伦贝尔、降落在手机里,也降落在我的心上。过往的风卷起腾格里沙漠的黄沙,也卷起呼伦贝尔的雪花,当我思念那承载着我童年的土地和河流的时候,它便自河流中生发而出,化为记忆中的一片皎洁。
在出发的前夜,我的梦里又下起了雪。
飞机穿过几层云海,眼底的山峦被缩小然后又放大。终于在降落的那一刻,咚的一下,带来心脏同步的大跳。在机舱内感受着轮子与地面相触碰,滑行进入既定的轨道,咔嗒一声解开安全带起身的那一刻,我的假期真正开始。然而当我走出机场的时候,却发现,四周是深浅的金黄,雪呢?我的雪呢?
电话里传来姐妹运娟爽朗的大笑“前两天的雪是下在满洲里的,不在海拉尔。你赶紧回家缓缓,对了,明天的火车几点到?”
哦,我的雪,你一定是想和我在过年的深冬相遇,也想让我看一下呼伦贝尔白色之外的模样,于是你姗姗来迟,暂缓上场。让我有机会踏上火车,奔赴一场和秋天有关的约会。我短暂地把雪放在脑后,把火车票的截图发给朋友,安排好接下来的行程。
在与呼伦贝尔的雪一同组成的记忆图册里,火车同样应该占据一页。在微凉的清晨踏上火车,去访故友、寻故地,在重逢和重游的过程中,去追忆,也去创造新的回忆。海拉尔—牙克石,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仅一站之遥。乘一车既可达,有一人总要见。
呼伦贝尔的天,亮的比阿拉善早,深蓝——湛蓝——浅蓝的变换中,大兴安岭的景色逐渐清晰。车轮不停,窗外是不断退后的风景。火车、飞机是截然不同的出行工具,也带来不同的出行体验。车身隔着铁轨亲吻每一寸土地,我贪婪地看着窗外,秋的金黄让我想起同样金灿灿的时光,目光仿佛变成实体,触摸着山的肌体,山峦无言,却意蕴万千。
下车穿过天桥,还没出站,就已经看见了等在出站口外面的朋友,我庆幸自己戴着口罩,尚能遮得扬起的嘴角和心情。只是情绪上涌蒸腾成眼眶处的水雾,差点连她几家四口的模样都没看清。
这个出站口我并不陌生,在牙克石一中求学的三年里,数不清我从这里走出了多少次。春夏秋冬的四季里,站前的火车头上黑色的漆面斑驳又重新涂刷,它在这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也看见我,曾经的和现在的我。
我不是能够主动涉足陌生城市的人,所以我一遍一遍地进入相同的城市。于我来说,一个城市的温度,在于一盏灯火在等我,有一片雪花,曾经在我的手掌心降落。我的朋友,就是我在牙克石的一盏灯,一片雪,一种相思。
我没提前对她说,我带着来自阿拉善的礼物。有给她的,也有给她的他,和他们的女儿的。
同样她也没有告诉我,她带着两位女儿,准备了迎接我的花朵。那两束花朵,不是玫瑰和百合,而是用色泽鲜艳的毛线钩织的,永不凋落的向日葵。花朵饱满,丰硕,把阳光都定格,我欣喜从未说过自己最喜欢的花是向日葵,却又不得不感慨何尝不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在那个火车头前,我们用拍照留存住现在的时光和我们。我搂着她的一双女儿,像搂住二十一年前的她那样。
然后回忆里下起了雪,一片一片,像葵花的花瓣。
时间带来遗忘,也赋予深刻。像雪花会融化消逝,也会在另一个冬天与我们再次相逢。烟火寻常的日子里,我们把每一次相遇都唱成歌。
牙克石这座城市里,有我的高中记忆,也有她在这里成婚、工作的此时此刻。
我们从同一座山城走出,在不同的时间节点上成为在林城生活或者生活过的彼此,虽然并没有在这段时间里交错的痕迹,但是漫长的时间里没有错过,已经是难得。
我们不断地失去,所以剩下的才可贵。在喜桂图公园的秋天里,两个人相互搀着,絮絮叨叨了许久,走过缓缓的山坡,回头已经看不见别人的身影,等到孩子跑过来呼唤我们要回家吃饭了,我们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走了这么远。
是的,这么远,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来了,这么多年,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来了。
在火锅咕嘟咕嘟的慰藉长途跋涉过后的肠胃时,我们敲定了下一站,凤凰山庄。牙克石的秋天美景如织,凤凰山庄的白桦林沙沙作响,山峦起伏中杨树静静生长,笔直的冲上云霄,骄傲,漂亮,和我印象里的一模一样。
见到真正想见的朋友,就算有些疲惫,仍让我甘之如饴。孩子们的精力始终是旺盛的,她们在游乐设施间穿梭,和其他一般大小的孩子们迅速地达成了友谊,我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问,你看你家老二玩的那个白色的蹦床,像不像一座雪山。她瞅瞅我,点点头,说了很多家长说过的那句话“我们小时候,哪有这些”。
是啊,我们小时候,哪有这些?不去想那些过往,过往却如同走马灯一般接续上演,孩子们不懂我们两个人怎么窃窃私语这么长时间,两个人在那一站,已经说了一部长篇。
在凤凰山庄的一排草卷前,我感慨了一句好看,她怂恿我站上去留一张照片,上去的过程中她和家人们把我连拖带拽仿佛薅出一只洞穴内冬眠的黑熊,在我站在草卷上的时候,远处的阳光透过云彩的缝隙,照在前方的湖泊上。扭过头,我对她说,我走过很多地方,看到所有的草原,都会下意识地想起呼伦贝尔,他们是诗或者是远方,而呼伦贝尔,就是呼伦贝尔,它自己就是一个符号,博克图、牙克石、海拉尔、满洲里,每一个城市都不是呼伦贝尔,每一个城市都是呼伦贝尔,她们不仅仅是一个个地名,也是一朵朵雪花,只要有冬天,只要下雪,我就会一遍一遍地想起它。
我的朋友白了我一眼,你把根河扎兰屯莫尔道嘎还有老些地方忘了。我举起手机装作拍照,不再看她。就这样,直到起风了,孩子们玩够了,说要回家。
她的丈夫一直盯着孩子们,这时候才顾上俯身在一地金黄中找出一片红色的叶子递给她,我看着她甜蜜的笑,像看到一颗甜蜜的果实,如此芬芳。
当天晚上,坐在饭桌旁,我整理相册,这是我此次归途的仪式感,她发朋友圈,这是她广而告之的纪念。相册里有一张她的大女儿拍摄的我俩前行的背影,让我想起穿梭过的大街小巷。在那些有灰尘的角落,我看到了风尘仆仆的我,言笑晏晏的她。其实我不太会写诗,怕风听了笑我,只好用笨拙的文字记录,好让回忆变得丰富。故乡是烙印在心底尽人皆知的秘密。二十几个小时里,烧烤,火锅,依次上桌。临上车前的饺子,我塞了一嘴又一嘴,她非要让我点评自己做的饺子是不是皮薄馅大,我却说蘸着的辣酱让人流泪。
真正让人热泪滚烫的,不只是手里色香味俱全的,为我准备的这一碗饺子,还有里面说不清的酸涩,数不清的时光。
我们的脚步曾经共同碾过一场一场冬天的雪,雪花附着在醒着或者梦里的时间,“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呼伦贝尔秋风起,肃杀多金气,叶黄而枝瘦。在岁月干枯的骨架上,总有些人让过往变得莹润、丰泽。我看着我对面的她,让这趟旅程得以完整。
“回去吧,剩下的几天好好陪陪爸妈”。又是火车站,不过这次是进站口,她把花束的包装纸整理平整递给我,我们相互拥抱,然后告别。
我最不喜在离别的时候不断上演哭泣的戏码,于是离开时总是看起来极为豁达,眼泪会用其他的方式流下,比如这些文字,就是思念的另一种表达。生命的山谷雾气氤氲,成为风霜,成为雪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