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青瓦时,艾草的气息正从雕花窗棂的缝隙里渗进来。我蹲在灶台边看祖母揉糯米粉,蓝布围裙上沾着星星点点的白,像落了一夜的霜。灶膛里的火光忽明忽暗,把她鬓角的银线照得发亮——那年端午的晨光,就这样裹着箬叶的清香,在记忆里泡成了一坛陈年的酒。
箬叶里的月光
祖母总说,包粽子要选最宽的箬叶,“像月牙儿托着月光,才兜得住福气”。她指尖捏着叶片转半圈,就成了个漏斗形,糯米混着红豆沙往里头填时,我总偷偷抓一把生米塞进嘴里,被她轻敲手背:“小馋猫,煮熟了才香呢。”
院子里的老石榴树正开着花,红得像挂在枝头的灯笼。祖母把包好的粽子串成串,挂在廊下晾晒,青绿色的棱角在风里晃悠,像一群穿蓑衣的小人。我踮脚去够,她便笑着把我架在肩上,鼻尖蹭到箬叶的凉,忽然闻到她发髻里藏着的、和艾草一样的味道——后来才知道,那是岁月磨出来的烟火气,是每个端午清晨,她踩着露水去后山坡采艾草时,沾在发间的晨露香。
有一年端午下大雨,祖母撑着油纸伞溪边采粽叶,回来时裤脚全湿了,却把箬叶紧紧裹在怀里。“水里的箬叶更嫩,”她蹲在门槛上擦脚,指尖划过敏感的叶脉,“你爷爷当年打仗,就用这叶子包过干粮。”雨打在天井里,敲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我看见她眼角的皱纹里,渗着比雨水更淡的愁绪。那时不懂,这箬叶里裹着的,何止是糯米和红豆,还有一代人藏在褶皱里的故事。
艾草门上悬
“清明插柳,端午插艾。”祖母把艾草扎成束,用红绳绑在门框上,细长的叶片垂下来,影子在木门上晃成绿纱。她教我用艾草搓手,说这样“蚊虫不咬,百病不侵”,凉丝丝的汁液渗进指缝,连指甲都染上了青草味。
午后阳光浓得化不开,她坐在堂屋缝香包,彩线在指间绕出蝴蝶、粽子的形状。我趴在桌上看,见她把晒干的艾草和薄荷塞进布里,针脚细密得像夏夜的星。“给你缝个小老虎,”她把香包别在我衣襟上,“戴着它,就像阿婆牵着你的手。”后来我才知道,那些歪歪扭扭的针脚里,缝的是她怕我走丢的慌张,是她藏在粗粝手掌里的温柔。
记得有回我贪玩弄湿了衣服,祖母把我按在藤椅上,用晒干的艾草煮水给我擦身。热水混着药香漫过皮肤,她一边擦一边念叨:“老祖宗的法子,祛湿驱寒。”蒸腾的水汽里,她的脸变得模糊,只看见鬓角的白发在热气里若隐若现。那时候总嫌她啰嗦,直到多年后在异乡的药店闻到艾草味,突然想起那个被药香包裹的午后,才明白所谓“偏方”,原是长辈把心熬成了汤,一勺勺喂进时光里。
龙舟声里的旧时光
镇上的龙舟赛总在端午正午。祖母拉着我挤在人堆里,河面上鼓声震得水面发颤,涂着朱红漆的龙舟像条活鱼,桨手们喊着号子,水花溅到岸边,打湿了我们的裤脚。
“看那船头的人,”祖母指着戴斗笠的壮汉,“当年你爷爷也划过龙舟,比他还壮实呢。”她眼里亮着光,仿佛看见某个遥远的端午,年轻的爷爷站在船头,汗水混着河水淌进蓑衣。我问她爷爷划龙舟快不快,她笑起来,眼角的皱纹聚成涟漪:“快得很,像踩着浪在飞。”
赛完龙舟,总有卖糖画的师傅在桥头摆摊。祖母给我买了条糖龙舟,琥珀色的糖丝在阳光下晃悠,我舔一口,甜得眯起眼。她却望着渐渐散去的人群发呆,手里攥着空了的糖纸,直到糖丝黏在指尖,才回过神来把我拉回家。后来从母亲口中得知,爷爷在我出生前就过世了,祖母每年看龙舟,是在船桨声里,打捞那些被岁月冲淡的片段。
粽香深处是故乡
去年端午,我在超市买速冻粽子,拆开塑料袋时,闻到一股工业香精兑出来的箬叶味。突然想起祖母晾在廊下的粽子串,青绿色的棱角上凝着露水,阳光一照,能看见糯米里藏着的红豆沙,像藏在岁月里的心事。
给母亲打电话时,她说祖母去年摔了腿,再也爬不动后山坡采艾草了。“她还念着你小时候抢粽子吃呢,”母亲的声音隔着电流,显得有些模糊,“说等你回来,再给你包红豆沙的。”挂了电话,我盯着冰箱里的速冻粽子发呆,那些棱角分明的工业产物,怎么也叠不出祖母手里的温度。
母亲说祖母现在最爱守着电视看《百家碎戏》里我编剧的《邻里粽香情》,故乡熟悉的故事轻拂着心里追忆,粽子清香化解两个邻居的仇恨,反而成就了一对恩爱的夫妻,筑就了一个温馨的家,让两个家合在一起,脱贫攻坚,甩掉了贫困户的帽子。这真是一个粽子一条心,个个粽子表爱心,愿你事事都顺心,程心,舒心,都开心,祝大家端午节安康!祖母特别看见"我"给孩子们讲屈原故事时,会对着屏幕念叨:"这娃咋没告诉娃们,屈原的故事跟咱后山坡的艾草一样,根扎得深。"此刻我在阳台插的干艾草,叶片虽失了水分,却在电视机的光里重新泛起绿意——原来有些味道,既能被岁月煮成回忆的酒,也能被镜头酿成文化的蜜,让每个端起粽子的人,都能从箬叶的清香里,尝到属于自己的那口故乡。
如今又到端午,我在阳台插了束干艾草,叶片早已失了水分,却还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想起那年祖母蹲在灶膛前,火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幅会动的画。她往灶里添柴时,火星溅出来,落在围裙的白霜上,滋滋作响——原来有些味道,是岁月煮不烂的,就像箬叶裹着的糯米,艾草藏着的晨光,还有祖母皱纹里,永远暖烘烘的故乡。
窗外的雨又落起来了,像极了多年前那个采粽叶的清晨。我忽然很想回到那个青瓦白墙的小院,看祖母把最后一串粽子挂在廊下,然后踮脚扯住她的衣角,再偷偷抓一把生糯米塞进嘴里——那时的阳光正暖,石榴花正红,所有的时光,都还裹在新鲜的箬叶里,等着被岁月慢慢煮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