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大地的晨雾里,总裹着些勾人的香气。周至终南镇的街巷深处,那缕带着新麦甜香与陈年墨韵的气息,便是东坡嫩麻花在唤人——当地人爱叫它“麻糖”,说它“油润如脂、香浓入魂、酥脆若雪”,可只有真正站在那口冒着热气的油锅前,才懂这短短十二字,道不尽它藏了千年的故事与百年的匠心。
这故事,要从北宋的风说起。那年苏轼自蜀地北上,途经终南镇,是为探望在此隐居的弟弟苏辙。恰逢街边老郝家的麻花刚出锅,金黄的条索裹着油香,在晨阳下泛着诱人的光。苏轼捻起一根咬下,外酥里嫩的脆响伴着麦香在舌尖散开,一时诗兴大发,不仅挥笔题下“老郝家麻花”五个字,更在后来的《寒具诗》里,用“纤手搓成玉数寻,碧油煎出嫩黄深”将这滋味写进了诗卷。从此,终南的麦粉便沾了文人的墨香,寻常的麻花,也成了藏着诗韵的吃食。后来的日子里,镇里人提起这麻花,总爱说“是苏学士点过赞的味道”,连孩童们追着麻花摊跑时,嘴里都哼着改编的诗句,让那墨香伴着麦香,在街巷里飘了千年。
时光碾过宋元明清,墨香未散,老郝家的手艺却已传了三代。1922年的春天,第一代传承人郝明德挑着担子在镇口支起小摊,木案上的面团在他手里揉得筋道,搓成长条、反手一拧,便是匀称的花型。菜籽油在大铁锅里烧得滚烫,麻花下锅时“滋啦”一声,白烟裹着香气腾空而起,引得赶集的人纷纷围拢。“给我来两串!”“刚出锅的要热乎的!”吆喝声里,“老郝家东坡嫩麻花”的名号,就着烟火气扎了根。
到了第二代传承人郝建国,十三岁便跟着父亲学手艺。清晨天不亮就起来磨粉,关中平原的新麦要先筛去杂质,再用石磨细细研磨,磨出的粉细若轻雾,攥一把在手里,能感受到新麦特有的清甜。和面时更要讲究,深井里刚打上来的活水甘冽,加少许盐碱调和,揉面的力道得均匀,既要让面团有“筋骨”,又不能失了柔软。郝建国总说:“面团是有脾气的,你对它用心,它才给你好口感。”他在热炕边守着醒面的陶罐,看面团慢慢膨胀、舒展,像守着一件稀世珍宝,这一守,就是几十年。
1976年,郝刚领从父亲手里接过了木案与油锅,成了第三代传承人。他记得第一次独立炸麻花时,因火候没掌握好,一整锅麻花都炸得发焦,父亲没骂他,只是让他看着油锅,说“火候是麻花的魂,急不得,也慢不得”。后来的日子里,郝刚领每天天不亮就守在灶台前,看菜籽油从清亮烧至微冒青烟,记准“初温稳、复温急”的诀窍:初炸时油温要缓,让麻花在油里慢慢定型,把内里的蓬松锁牢;复炸时要急火快攻,让外皮迅速焦化,炸出金黄酥脆的模样。出锅时,他用长筷子夹起麻花,在锅沿轻磕两下,沥去多余的油,那香气便顺着热气弥漫开来,镇里的老人们闻着味就知道:“郝家的麻花又出锅咯!”
如今,郝家的麻花摊早已变成了小店,可那百年“老酵头”依旧是镇店之宝。装在陶瓮里的老酵头,带着时光沉淀的微酸,每次取一小块,和着新面揉匀,发酵时,那股独有的醇厚香气便从面团里钻出来,这是工业酵母永远仿不来的味道。有外地食客专程来学手艺,问郝刚领老酵头的秘方,他总是笑着说:“哪有什么秘方,不过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用心养着罢了。”
岁月不负匠心,这口酥香也换来了沉甸甸的荣誉。2014年,“周至好实在麻花”在周至县首届特色小吃大赛上摘得银奖,领奖时,郝刚领捧着奖牌,手都在抖——这是祖辈传下来的手艺,第一次得到专业的认可。2017年,东坡酥麻花再夺金奖,2019年获评“西安金牌农家小吃”,还成了“周至礼物”,连外地游客来周至,都要带几盒回去,说要把“终南的味道”捎给家人。2021年,它两度斩获金牌小吃荣誉,被赞“最有烟火气的非遗味道”,郝刚领站在领奖台上,看着台下欢呼的人群,忽然想起父亲当年说的话:“守好这手艺,就是守好咱终南的根。”
可守根不易。如今的年轻人爱买工业流水线生产的零食,嫌手工麻花工序繁琐;“老酵头起面”全凭经验,没有固定的配方,年轻一代少了耐心学;就连镇里的孩子,也很少再像从前那样,追着麻花摊跑着要“苏学士吃过的麻糖”。郝刚领看着家里的木案,心里犯了愁:这传了千年的味道,难道要在自己手里淡去?
好在,守护的力量正悄悄汇聚。县里的文化部门来了人,带着相机和笔记本,要为麻花技艺“建档立卡”——不仅用文字记下选料、酵头、火候的细节,还拍了高清影像,连郝刚领揉面时的手势、炸麻花时看油温的眼神,都一一记录下来;科研人员也来了,化验新麦粉的成分,分析老酵头的微生物,要把这些“经验活”变成可传承的“技术账”。
更让人欣慰的是,非遗开始“走进校园”。终南镇的小学里,开了非遗体验课,郝刚领被请去当老师。他带着新麦粉、老酵头,给孩子们讲苏轼题字的故事,教他们搓麻花。孩子们的小手虽然笨拙,搓出的麻花歪歪扭扭,可眼里满是好奇。有个小男孩举着自己炸的麻花,脆生生地说:“郝爷爷,我以后也要做麻花,让更多人吃!”那一刻,郝刚领觉得,这手艺有了希望。
镇里还建起了非遗体验工坊,青砖灰瓦的院子里,摆着老式的石磨和木案。游客们来了,先听一段苏轼与麻花的故事,再亲手磨粉、揉面、拧花,最后看着自己做的麻花在油锅里翻滚成金黄色。有个上海来的游客,炸好麻花后咬了一口,眼睛都亮了:“这味道里有阳光的香、有时光的香,比超市里买的好吃多了!”现在,工坊还开了线上店,镜头里,郝刚领揉面、炸麻花的身影,伴着“滋啦”的油响,吸引了无数网友下单,有人在评论里说:“买的不是麻花,是千年的文脉,是百年的匠心。”
秋日的终南镇,风里依旧飘着麻花的香气。郝刚领站在店门口,看着不远处体验工坊里嬉笑的游客,又看了看手里刚炸好的麻花——金黄的条索上还泛着油光,咬一口,脆响里是新麦的甜、老酵头的醇,还有千年墨香的清。他知道,这缕酥香,会伴着苏轼的诗句,伴着三代人的坚守,在新时代里,飘得更远、更久,让更多人知道,在三秦大地的烟火深处,有这样一味麻花,藏着时光的故事,也藏着传承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