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六年,26岁的苏轼携文坛盛名赴凤翔任签判,与知府陈希亮的相遇,成了他官场第一课的开端。这位同乡长辈的“冷遇”,比关中的寒风更让他刺骨——首次登门,苏轼在府衙外候了两个时辰才得见;他精心撰写的公文,被陈希亮用朱笔改得密密麻麻,连句读都不放过;下属私下称他“苏贤良”,竟被陈希亮以“妄议上官”为由杖责吏员,还冷言:“一个初入官场的判官,谈何贤良?”年轻气盛的苏轼羞愤交加,暗自发誓“不与公弼多言”,却不知这只是“磨砺”的开始。
不久,中元节祭祀活动,苏轼因赌气称病缺席,本以为只是小过,怎料陈希亮竟直接上奏朝廷,弹劾他“擅离职守,不敬上官”。朝廷下旨罚铜八斤,消息传遍凤翔官场,苏轼成了众人议论的焦点。他窝在住处,写下“顾我迂愚分,初无左右先”的诗句,满纸都是委屈与不甘,甚至想上书请辞,逃离这让他颜面尽失的地方。可当他握着写好的辞呈,想起欧阳修“需在官场磨其心性”的叮嘱,终究还是把纸揉碎,压下了冲动。
真正的交锋在“凌虚台”筑成之日。陈希亮命苏轼作《凌虚台记》,苏轼憋了一肚子气,决意借文讽喻。他在文中写道“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转而话锋突转,以“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窜伏”暗指陈希亮筑台是“劳民伤财”,又以“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预言高台终将倾颓,暗嘲其好大喜功。写罢,他带着“看你如何发作”的心思呈上去,可陈希亮读罢,不仅没怒,反而拍案叫绝:“子瞻此文,写尽世事兴衰,是真才子!”当即命人刻石立碑,还特意召来苏轼,沉声道:“你有才华,却锋芒太露,若不磨去棱角,日后必遭祸端。”苏轼虽嘴上不服,心里却第一次对这位“铁面太守”生出了一丝疑惑。
转机出现在东湖修建的困境中。当时苏轼因豪强阻扰渠道施工,束手无策,甚至被对方诬陷“强占民田”。正当他焦头烂额时,陈希亮竟亲自带着府衙的地契档案来到工地,当着众人的面,一一核对土地归属,戳破了豪强的谎言。苏轼又惊又愧,刚想道谢,陈希亮却转身就走,只留下一句:“修湖是为百姓,莫因私怨误了公事。”后来暴雨冲垮堤坝,苏轼连夜守在湖边,第二天一早竟看到陈希亮已调派好工匠和物料在岸边等候,那一刻,他终于懂了——那些看似严苛的“刁难”,都是这位长辈藏在铁面下的保护。
多年后,苏轼历经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在“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达中,愈发感念陈希亮的苦心。陈希亮去世十四年后,他主动提笔,为这位曾让他“恨之入骨”的太守写下《陈公弼传》,文中坦承:“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至形于言色,公未尝有愠色……今思之,公之严,实乃爱我之深也。”
凤翔的风早已吹散了当年的意气之争,唯有凌虚台的碑刻与东湖的柳丝记得:一位铁面太守,以最“狠”的方式,磨出了一位才子的旷达,也留下了一段官场师徒的千古佳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