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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荣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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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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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在关中系列散文(4)竹苑丹心 貂裘惠泽

元祐二年的冬雪,把周至司竹园裹成了一片素白。竹梢垂着蓬松的雪团,风一吹便簌簌落下来,沾在苏轼的貂裘上,转眼化成细碎的水珠。他跟着司竹监丞王璋往竹庐走,靴底踩在积雪里,咯吱声混着远处隐约的竹裂声,倒有几分清雅。

“先生且待,”王璋掀开门帘,一股暖烘烘的炭火气涌出来,“今年笋芽冒得早,我让厨下炙几支,配着新酿的米酒正好。”说着便要唤差役,却被苏轼抬手拦住——檐下竹丛里,一抹白鹤的白羽正从紫竹间探出来,尖喙啄了啄雪,引颈发出清亮的啼鸣。

“王监丞听,”苏轼声音轻得怕惊着鹤,指尖指向那抹白影,“鹤鸣如君子敲玉诫人,咱们怎能吃它邻居的笋?”王璋一怔,再看那鹤正歪头望着两人,竟真有几分通人性的模样,当即摆手让差役撤了炙笋的家伙。

众人围坐在炭炉旁,火光映得苏轼鬓角的霜雪微微发亮。王璋捧着热茶叹气道:“近年天寒,乡民们没柴烧,就来伐竹取暖,园子里的竹棵子一天比一天少,再这么下去……”话没说完,便见苏轼起身,从炉边捏了块烧红的焦炭,径直走到门外雪地中。

他弯腰时貂裘下摆扫过积雪,焦炭在雪地上划过黑亮的痕迹,先画半圈枯竹,枝桠干瘦如柴,再画另一半青竹,节节挺拔如剑。末了提笔题字,笔锋遒劲:“但留寸节在,自有参天时。”刚落最后一笔,南边忽然刮来一阵暖风,雪粒簌簌往下掉,竟在那画着青竹的雪地上,冒出十几支嫩笋来——笋尖裹着褐黄的笋衣,像无数支小笔竖着,看得老竹农当场红了眼,抹着泪道:“三十年了!俺三十年没见这么奇的景象!”

夜里苏轼宿在竹楼,枕着竹窗听雪声,却总被断断续续的“咔嗒”声扰得难眠。天刚蒙蒙亮,他披衣下楼,竟见十几位乡民背着竹捆往园外走,竹枝上还沾着未化的雪,青嫩得能掐出水来。

“老乡,这竹还没成材,怎就伐了?”苏轼上前拦住一位老汉,见他冻得脸通红,手上裂着血口子。老汉叹着气把竹捆往地上一放:“先生有所不知,家里娃冻得直哭,没柴烧只能来砍竹,不然一家子都要冻饿毙了。”

苏轼摸了摸身上的貂裘——这还是去年在杭州任上,友人送的暖裘,毛色油亮,冬日穿著最是御寒。他没半分犹豫,解下裘衣递过去:“劳烦各位随我来,这裘衣当得五十两银子,正好买下你们的竹,咱们把老竹锯成段当柴烧,新笋可千万不能伤。”

到了镇上当铺,掌柜见是苏轼的貂裘,忙不迭开了当票。苏轼拿着银子付清竹钱,又让差役找来电锯,把老竹锯成短节分给乡民,自己则在竹楼里挥毫写《护竹令》。墨汁蘸得饱满,笔走龙蛇:“新竹如稚子,斫之天地寒。”写罢让差役贴在市集最显眼处,过往乡民围着看,有人念出声音来,眼眶渐渐红了,几个伐竹的汉子当场表态:“苏学士为咱们当裘护竹,俺们以后再也不砍新竹了,定要护好这司竹园!”

临别那日,王璋捧着一根紫竹杖来送苏轼——杖身笔直,节痕分明,是上好的竹杖。苏轼却笑着推回去:“这杖是万竿竹子的脊梁,我拄着它,心里不安。”说着从袖中取出个东西递过去,是个竹根笔筒,竹根上有些虫蛀的孔洞,内里空空如也。“这竹根虽空,却能容笔墨,”苏轼指尖摩挲着笔筒壁,“就像做人要虚怀,才能容下天下春色。”

后来这笔筒竟在王璋案头生了绿萝,藤蔓顺着笔筒爬出来,绕着案几长,百年都没枯过,直到清代还摆在司竹监的衙署里。而周至竹海里,那块“戒笋碑”至今立着,碑上刻着苏轼的字,笔力千钧:“宁烧貂裘暖万姓,不教新笋泣春风。”

数年后苏轼从黄州迁汝州,途经济南时,在集市上遇见个卖竹篾的商贩。那商贩见苏轼衣着儒雅,主动搭话:“先生看着像读书人,俺是周至来的,您要不要看看俺们那儿的竹篾?”

“周至司竹园的竹?”苏轼眼睛一亮,伸手拿起一捆竹篾——篾片柔韧,在阳光下泛着淡青的光泽,摸起来光滑不扎手。商贩一听他知道司竹园,顿时来了精神,嗓门也大了些:“先生也知司竹园?自苏学士当年护竹后,王监丞把《护竹令》当宝贝似的守着,俺们乡民也都把护竹当本分!去年大旱,地里的庄稼都快枯了,还是竹根往地下汲水,顺着田埂渗到地里,保住了十里地的禾苗!”

他说着从货担底层翻出个布包,打开是半块竹牌,牌上字迹斑驳,却能看清“戒笋”二字。“这是村童在竹林里拾的旧碑残片,俺们拓了百多张,贴在祠堂里当祖训,让娃们都记着苏学士的好。”苏轼摸着竹牌上的刻痕,眼眶有些发热:“草木也有灵性,你待它三分情,它定能报你十分恩。”

又过了三十年,王璋的儿子王瑾接任司竹监丞。一日整理父亲留下的旧档,在《护竹令》拓本里掉出张泛黄的当票——上面写着“质貂裘于周至德昌号,取银五十两,赎期不限”,旁侧还有行小字批注,是苏轼的笔迹:“貂裘可赎,新笋不可复。”

王瑾攥着当票直奔德昌号,当铺掌柜已是第三代传人,听明来意后,转身进后堂捧出个锦盒。“先祖说,当年苏学士典裘护竹,是为了护一方竹海、救一方百姓,这当票万万不能赎,要留着教后人啥是‘取舍’。”锦盒打开,除了当票,竟还放着半片貂裘——毛色虽已暗沉,摸上去却仍带着几分暖意,像是还留着当年苏轼身上的温度。

到了明成化年间,司竹园遭了山洪,千竿紫竹被洪水冲倒,埋在泥里。村民们想起苏轼“但留寸节在”的话,纷纷挽起袖子,徒手在泥里刨竹根,把没被冲断的竹根移到高处,培上新土。过了一个多月,断竹的地方竟冒出新枝来,枝芽不是常见的青色,而是透着淡淡的丹红,百姓们都叫它“东坡红”,说这是竹子记着苏轼的恩,特意长出血色的枝芽来。

清代重修司竹监衙署时,工匠拆旧梁,竟在竹制梁柱的中心发现了一卷帛书,是王璋的手书:“先生当年赠的笔筒生了绿萝,藤蔓的根穿破笔筒壁,扎进地里,如今已绕着竹楼长成了竹林。到今日才明白,‘虚怀容春’不只是说人,更是天地间万物相生的道理。”

如今的周至竹海深处,还能见到些老竹——竹皮墨黑如漆,剖开竹秆,里面能看见淡红的纹路。当地人称这纹路为“鹤痕”,说当年苏轼见白鹤栖竹的地方,竹髓都染上了鹤羽的灵性。每当风吹过竹林,万片竹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吟诵当年的《司竹园诫》,那声音绕着山梁转,许久都散不去,成了周至最动人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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