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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过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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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5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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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星语(组章)

稻草星语

暮色浸过空旷的田野,撒下一张薄白的网。稻草人立在风里,哼起了古老的歌谣。它的草帽斜斜地挂着,像枚褪色的月亮。

遗落在田埂上的镰刀,刃口还留存着稻茬的青痕,似乎在回味收割时的战栗。每一粒饱满的稻粒,仿佛都封存着整个夏天的絮语——蝉鸣被烈日熔成了琥珀,雨露悬在稻穗尖上映着多愁善感的天空,汗水早已滴落泥土,默默地孕育下一个季节的生机。

稻草人袖口的补丁裹着晚霞的斑斓,犁沟积水盛着它的孤影,像另一个弯腰的农人,守着同一片老根的家园。

露水开始清点星辰时,晾在篱笆上的稻草忽然开口说话——被镰刀割破的疼痛,是告别大地刻骨铭心的吻。一只蟋蟀在它的草帽里筑巢。蟋蟀说,稻草人站过的地方,泥土都带着芬芳。

奶奶曾用这样的稻草编绳,绳结里藏着节气的密码,捆过尼龙袋里的稻谷和花生,亦捆过漏风的沧桑岁月。

父亲说,稻穗低头时,最能听懂土地的语言,正如祖父弯腰躬耕的姿态,将一生都播种进清贫的田垄里,成为大地永恒的一部分。我拾过一束干枯的稻穗,每粒果实都在养精蓄锐,像在酝酿一个重生的梦。贴在耳畔时,仿佛聆听到无数头老牛在喘气。

当第一缕霜花落在稻草人的头颅上,它抖落一身的秋意,像在向大地交出所有的星光,而那些深扎在泥土深处的根须,正悄悄地编织着来年春天的希冀。

作于2025年7月24日

荷塘生色

这方荷塘,藏着比天空更碎的光,比土地更软的动。

你看那浮萍,正把云絮裁成细碎的片段:一片顺着水流漂,轻轻地栖在蝌蚪的尾尖;一片被风掠起,悄悄地粘在蜻蜓的翅膀上。

葫芦高举起紫色的小灯笼,照亮了水底的秘密——红螺正舒张细柔的触须,一笔一划地抒写书信,诉说着光阴的轮回。蚌壳收藏着去年的月光,那是黑夜遗落的珍珠。而泥鳅在淤泥里翻了个身,搅散了泊在水底的云影,像要把沉睡的往事唤醒。

青蛙踞在一片泛黄的荷叶上,把鼓点敲进水里。每一声都漾开一圈圈绿晕,圈住了晒太阳的孑孓,圈住了水草垂落的发丝,也圈住了微风轻踮的碎步。露珠在叶面上打了个旋儿,便跌进了鱼的梦里。

岸边的芦苇浸在斑驳的光影里,秆叶被筛得半明半暗。风过时,它们相互触碰臂膀,交换着潮湿的笑话,惊得水面的光斑活跃起来,如同刚脱壳的萤火虫,闪烁着生命的微芒。

鸭群划水而过,蹼掌啪嗒啪嗒地拍碎水镜,翻着白花花的肚皮,漾得满塘水亮晃晃,惊醒了窝里休憩的禾鸡。它扑棱棱地掠过水面,驮走了一片雪白的云。

雨点砸下来时,池塘便成了热闹的舞台。水面绽出无数透明的花朵,每一朵都捧着一个小小的天空。雨停时,蜻蜓的双翼缀着细碎的光,点过水面时,像谁正用银线把天上的云缝缝补补,缝合成一个完整的梦。

不知是谁家的老牛,领着几头牛犊在水里泅游。牛犊紧紧地挨着它圆润的肚子,小蹄慌乱地蹬着,溅起的水花落在老牛受伤的背上,像撒了把粗盐。

老牛时不时侧过头,用湿漉漉的鼻子蹭蹭牛犊的耳朵,仿佛在说——别怕。

作于2025年7月27日

群山孕光

雾是群山未曾拆开的信件,一封封粘贴在峰峦的额角。风来拆信时,便啃出青灰色的眉骨,也抖出了岩缝里斜生的松树——它把影子泡在云絮里,像蘸着浓墨抒写未完的诗篇。山坳里的梯田层层叠叠,像时光揉皱的旧布。白茫茫的雾漫着新插的秧苗,叶尖挂着相思泪。不远处的田舍,鸭声嘎嘎,焦急地等待主人开栏。

蜿蜒的溪涧,将山的心事串成蓝宝石。被水磨了又磨的石头,藏着水的指纹。丝丝缕缕的涡痕,藏着月光擦了又擦的指印,那是岁月吻过的芳痕。

鹰在高空盘旋,翅膀裁开蓬松的云絮,豁开山与山的缝隙。几缕阳光顺着那里漏下来,正赶着催开谷底一丛丛野花 ——恰是希望在贫瘠里争着绽放的模样。

山村的炊烟漫上来,一头系着屋顶的瓦,一头牵住云的衣角,像根抽不尽的麻线,把尘世与天堂缝在一处。

山风卷着云的阴影,碾过山径。暴雨来临时,群山卸下了沉默的伪装。瀑布倾注,将雷声揉进浪涛里,惊醒了沉睡的溶洞——每一滴坠下的水珠,都刻着山的褶皱,像谁写下的密码,等待青苔来破译。

暮色将群山染成深黛,峰峦的轮廓渐渐模糊,只留下最高的那座还挑着半片残阳,默默地为逝去的白昼送行。晚风穿过林间,带着松针的清芬,如同星辰在低声细语,将山与林环抱的温柔,都轻轻地收进了银河。

守林人的木屋亮起灯火,窗纸上晃动着他削木柴的影子。斧头落下的声响,惊飞了最后一只归巢鸟。

我看群山本不是山,是传承的血液在岩骨间如泉涌动,是希望的信念一脉脉地起伏。

炊烟绕屋

烟囱是农舍的喉管,吐出第一缕淡青的呼吸。它不急于往云端赶,先在瓦檐上叠几折时光,蹭了蹭晒谷场竹匾上的阳光,绕着篱笆上的牵牛花绾个结,方跟着云的脚印往上攀升。

灶门前的小板凳,还焐着奶奶刚起身的温度。凳脚的草屑里,嵌着星子似的火烬。灶膛里的火焰尚未蜷起身子,稻秸的醇厚与红薯的甘甜,顺着游丝似的烟缕漫开来,成了流动的诗韵。

母鸡领着一群雏鸡在小院里,啄食光阴的碎屑——是撒落一地的谷粒和几片青菜叶。它忽地仰起脖子,喙尖颤了颤,衔住一缕烟的絮,拢进蓬松的羽翼底下,像拾到了什么藏不住的宝贝。

厨房里的热气散着缕缕米香,成了寒舍最朴素的抒情。带补痕的铁锅在灶上煨着岁月的呢喃。木勺斜倚锅沿,柄上的包浆裹着添柴的暖、搅粥的稠、盛汤的甜,是几代人掌心磨出的一圈圈年轮。

炊烟把日子的滋味,在风里晾出了形状。清晨裹着露水的清冽,正午缠着柴火的焦香,黄昏浸着暮色的金黄——像奶奶还在穿针引线,一头系着屋檐残留的香杆,一头垂落搭在门槛上。爷爷正蹲在那儿,水烟筒里的火星一闪一闪,烟丝燃出的轻雾,与屋顶的炊烟揉成一片,分不清哪缕是棉线牵起的暖,哪缕是烟筒吐的幽。

两个沉默的身影,屋檐下抽线,线轴转得同岁月一般缓;门槛边吸烟,火星的明灭如日子的呼吸。默契的爱无需笔描,是抽了又续的线团,燃了又添的烟丝,早就在悠悠时光里,雕刻成柴门那道深深的木纹。

谁家的窗棂传来疼痛的呻吟声,还有夜猫的哀嚎撕开了夜的衣襟——像走进山里的人,把未竟的叹息揉进风里。那断断续续的哽咽,是清贫与疾苦缠磨着的无奈抗争。

月光映照着村庄的楼房,却再照不亮童年踩过的晒谷场。

作于2025年8月4日

古桥沉影

石拱把自己对折进流水,一半驮着归人的足音,一半抱着游鱼的梦儿。青苔爬遍桥身的皱,也渗进倒影的褶,要把百年月光缝进这水缎里。桥洞深处,船篙的刻痕是去年洪水的掌纹,刻着水流的倔。

流水在桥下数石缝,数急了便咯咯地笑起来,惊得倒影晃了晃,抖落几片柳叶。柳叶飘过桥洞的影,像封没贴邮票的信,要寄给下游的芦苇。浣衣的木槌在青石板上起起落落,捶打声顺着水流漫开去,把倒影敲成碎银。

白鹭静立桥栏,水里的影也是,隔着水做的玻璃对望。谁都舍不得碰碎这面镜——镜中云影悠悠,船桨荡开的涟漪,轻得像风的叹息。岁月在桥桩上磨出一圈圈纹路,圈着多少晨昏里的故事。

雨丝斜织时,倒影碎成碎玉,无数小月亮在水面跳动。桥身仍弓着结实的背,像在说:碎也是圆满的开头,晴日一到,流水自会拼起来。

桥洞下的乞丐裹紧破袄,听着雨打浮萍,像有人在数他拾的空酒瓶,每只都盛着不同的月色。暮色漫过桥面,倒影一点点地往下沉,辨不出石头的青,流水的黑。

晚归的渔火,照见桥影里沉睡的往事,照向更远处的河道。曾有谁像一尾鱼,跃进桥下的流水里,溅起的水花,终究浸不透历史的脸庞。

挑担货郎踩过桥面,铜铃叮当惊飞白鹭,却惊不散水里的鱼群。守桥人在桥头点起马灯,暖黄的光晕里飘着他的旱烟,烟圈悠悠地落进水里,漾开层层涟漪,倒像他波澜不惊的江湖人生。

一盏莲花灯漂过,载着某个人的灵魂,去赴他没见过的海。

红土葬礼

悲伤在空气里泡着,像浸了水的棉絮。

那个夏日午后,日头是块烧红的铁,斜斜地压在脊梁上,五脏六腑都燎得慌。北边的云一直沉着脸,雨憋着没下来。

穿麻衣的人赤着脚,脚底沾着田泥,像一串被台风打蔫的芋杆。唢呐调子被泪啃出豁口,像谁的哭腔碎在水面,荡开一圈圈波浪。女人们跪在地上恸哭,帕子捂着脸,指缝漏的呜咽带水。男人们蹲在墙根抽旱烟,火星明明灭灭,像草间被风刮得忽明忽暗的流萤。

出殡的队伍挪得慢,木杠嵌进肩膀肉里,压出深红的印子,像田埂裂的缝——开春灌了水,自会冒出绿芽。路过稻田时,一群白鹭正掠过低矮的稻穗。

新翻的红土洇着潮气,候着颗种子。风水先生捏着罗盘转了转,说这处抬眼能望见水库——逝者年轻时总在那儿撒网,残破的鱼篓盛过蹦跳的鲫鱼,也盛过带泥的河蚌。

一生最后都敛进了小小的盒子里。铁锹磕到石头,闷响似乎震动了整个山谷。几声抽噎卡在喉咙,像没烧开的水,咕嘟着冒不出气。纸钱余烬带点火星,像还没有烧透的牵挂。

这辈子,或许没想过活着的意义。

用不着想。

脚下这片土,接过淌的汗,也接过掉的泪,对得起它,魂就落得踏实。

作于2025年8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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