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物语
暮色向空旷的田野撒下一张薄白的网。
稻草人立在秋风里,突然唱起了古老的歌谣——那是乡亲犁铧时哼过的调子。一只蟋蟀在它的草帽里筑巢,呢喃着说:稻草人站过的地方,泥土都浸着稻穗的芬芳。
遗落在田埂上的镰刀,刃口还凝着稻茬的青痕,似乎还在回味收割时的战栗。每一粒饱满的稻粒,都封存着整个夏天的絮语——雨露悬在稻穗尖,映照着多愁善感的天空。
犁沟积水中浮着稻草人的孤影,像另一个弯腰的农人,守护着同一片根系的家园,守望着谷粒归仓的喜悦。
晾在篱笆上的稻草,被镰刀割破的疼痛,是告别大地的吻。祖母曾用这样的稻草编绳,粗粝的纤维裹着掌心的温度,捆过尼龙袋里的稻谷与花生,也捆过漏风的沧桑岁月。
稻穗低头时,最懂土地的语言,正如祖父弯腰躬耕的姿态,将一生都播种进清贫的田垄,成为大地永恒的一部分。我曾拾过田埂边干枯的稻穗,每粒果实都在壳里养精蓄锐。贴在耳畔,仿佛聆听到无数头老牛的喘息。
当第一缕霜花落在稻草人的头颅,它抖落一身萧瑟,似在向大地交出所有的星光。而那些埋在土里日渐腐烂的根须,正悄悄地孕育着下一个季节的希冀,等待春风唤醒新的萌芽。
作于2025年7月24日
荷塘生色
这方荷塘,藏着比天空更碎的光,比土地更软的动。
你看那浮萍,正把云影裁成细碎的片段:一片顺水流漂,栖在蝌蚪的尾尖;一片被风掠起,沾在蜻蜓的翅尖。
葫芦高举起紫色的小灯笼,照亮了水底的秘密——红螺舒张细柔的触须,诉说着光阴的轮回;蚌壳收藏着去年的月光,那是黑夜遗落的珍珠;泥鳅在淤泥里翻了个身,搅散了水底的云影。
青蛙踞在泛黄的荷叶上,把鼓点敲进水里。每一声都漾开一圈圈绿晕,圈住晒太阳的孑孓,圈住水草垂落的发丝,也圈住微风轻踮的碎步。露珠在叶面上打了个旋,便跌进了鱼的梦里。
岸边的芦苇浸在斑驳光影里,秆叶被筛得半明半暗。风过时,它们相互触碰臂膀,交换着细碎的絮语。水面活跃的光斑如刚脱壳的萤火虫,闪烁着生命的微芒。
鸭群划水而过,蹼掌啪嗒啪嗒拍碎水镜,翻着白花花的肚皮,漾得满塘亮晃晃,惊醒了窝里休憩的禾鸡。它扑棱棱掠过水面,驮走一片雪白的云。
雨点砸下来时,池塘成了热闹的舞台,水面绽出无数透明的花朵。不知谁家的老牛,领着几头牛犊在泅游。
牛犊紧紧挨着它圆润的肚皮,小蹄慌乱地蹬着,溅起的水花落在老牛受伤的背上,像撒了把粗盐。老牛时不时侧过头,用湿漉漉的鼻子蹭蹭牛犊的耳朵,仿佛在说——别怕。
作于2025年7月27日
群山孕光
雾是群山未曾拆开的信件,粘贴在峰峦的额角,带着晨露的湿润。
山坳里的梯田层层叠叠,像时光揉皱的布匹,缀着新插的秧苗。白茫茫的雾笼罩着秧苗,叶尖挂着相思泪。不远处的田舍,柴门半掩,鸭声嘎嘎,焦急地等着主人开栏,奔向田间的水塘。
蜿蜒的溪涧穿谷而过,将山的心事串成一串蓝宝石,闪烁着希望的光芒。被水磨了又磨的石头,藏着水的纹路,那是岁月吻过深浅不一的芳痕。
鹰在高空盘旋,翅膀裁开云,豁开山与山的缝隙。几缕阳光顺着缝隙漏下来,赶着催开山谷斑斓的野花,恰是希冀在贫瘠里争着绽放的模样,倔强又鲜活。
山村的炊烟漫上来,袅袅娜娜,一头系着屋顶的瓦,沾着柴火的焦香,一头牵住云的衣角,带着尘世的温润,像根抽不尽的麻绳,把尘世与天堂缝在一处。
山风卷着云的阴影,碾过多少古人走过的山径。暮色将群山染成深黛,峰峦的轮廓渐渐模糊,只剩最高的那座还挑着半片残阳,为逝去的白昼践行。
守林人的木屋亮起灯火,昏黄的光透过窗纸,晃动着他削木柴的影子。斧头落下的声响,沉闷而清晰,惊飞了最后一只归巢鸟,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群山本不是山,是传承的血液在岩骨间如泉涌动,是绿色的信念一脉脉地起伏。
炊烟绕屋
炊烟把日子晾出了形状:清晨裹着露水的清冽,正午缠着柴火的焦香,黄昏浸着暮色的金黄。
灶膛里的火焰尚未蜷起身子,稻秸的醇厚与红薯的甘甜,顺着游丝似的烟缕弥漫,成了流动的诗韵。厨房里的热气裹着缕缕米香,是寒舍最朴素的抒情。带补痕的铁锅在灶上煨着岁月的呢喃,木勺斜倚锅沿,柄上的包浆浸着添柴的暖、搅粥的稠、盛汤的甜。
母鸡领着一群雏鸡在小院里,啄食光阴的碎屑。奶奶曾在低矮的屋檐下穿针引线,缝缝补补生活清贫的补丁。爷爷蹲在旁边,水烟筒里的火星一闪一闪,烟丝燃出的轻雾,与屋顶的炊烟揉在一起。
两个沉默的身影,默契的爱无需笔描:是抽了又续的线团,是燃了又添的烟丝,早就在悠悠时光里,刻进了柴门那道深深的木纹里。
村巷深深,一到晚上似乎只剩下风在吹。夜猫出动,它的哀嚎撕开了夜的衣襟—— 像走进山里的人,把未竟的叹息揉进风里。那断断续续的哽咽,是清贫与疾苦无奈的抗争。
月光漫过村庄的楼房,像童年未干的露水。却再也照不回那片晒谷场。那里落过云雨,晒过谷粒,也晾过我们在风中跑散的时光。
作于2025年8月4日
古桥沉影
石拱把自己对折进流水,一半驮着归人的足音,一半抱着游鱼的梦。
曾有谁像一尾鱼,跃进桥下的流水,溅起的水花终究打不湿历史的脸庞。被抖落的柳叶,飘过桥洞的影,像封没贴邮票的信,寄往下游的芦苇。
白鹭静立桥栏,水里的影亦是,隔着水做的明镜对望。镜中云影悠悠,船桨荡开的涟漪,轻得像风的叹息。岁月在桥桩上磨出一圈圈纹路,圈着多少晨昏里的风雨故事。
雨丝斜织时,夕阳化成碎玉,无数小月亮在水面跳动。桥身弓着结实的背,似在低语:碎也是圆满的开头,晴天一到,流水自会将它拼起来。
暮色漫过桥面,倒影一点点下沉,辨不出石头的青、流水的黑。晚归的渔火,照见桥影里沉睡的往事,照向更远处的黑色河道。
挑货郎踩过桥面,铜铃叮当惊飞一群白鹭,却惊不散水里的鱼群。守桥人在桥头点起马灯,暖黄的光晕里飘着他的旱烟,烟圈悠悠落进水里,漾开层层涟漪,一如他波澜不惊的江湖人生。
一盏莲花灯漂过,载着某个人的灵魂,去赴他未曾见过的远海。
红土葬礼
那个夏日午后,日头是块烧红的铁。北边的云一直沉着脸,雨憋着没下来。
穿麻衣的人赤着脚,脚底沾着田泥,一步一个脚印,像一串被台风打蔫的芋梗。唢呐调子被泪啃出豁口,碎在风里,漾开一圈圈波浪。
女人们跪在地上恸哭,用帕子捂着脸,指缝漏出的呜咽带泪。而男人们蹲在墙根抽水烟,火星明明灭灭,宛如草间被风追着跑的流萤。
出殡的队伍慢悠悠,木杠嵌进肩膀肉里,压出深红的印子,像田埂裂开的缝——开春灌了水,自会冒出绿芽。路过稻田时,一群白鹭正掠过低矮的天空,像在为一个人的远去送行。
新翻的红土洇着潮气,候着一粒种子的归栖。风水先生捏着罗盘转了转,说,这处对面便是水库——逝者年轻时喜欢在那边撒网,残破的鱼篓装过蹦跳的鲫鱼,带泥的河蚌,更盛着他酸涩的汗泪。
一生终究敛进小小的盒子,带着尘世的美好与遗憾。铁锹磕到石头,闷响似震动了整个山谷,惊起几只山雀,扑棱棱地飞向深林。几声抽噎卡在喉咙,像没烧开的水,咕嘟着冒不出气。纸钱余烬带着火星,像尚未熟透的牵挂。
这辈子,或许还没想过活着的意义。
用不着想。
脚下这片土,盛过淌下的汗,也容过落下的泪。对得起它,魂就扎得踏实。
作于2025年8月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