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的一声,手机收到一条微信消息了。打开一看,是小凡发的:“伟,我的医师资格证下来了,可以独立坐诊了。”
我拿着手机,紧紧的盯着这条信息,思索着该如何回复才能表达我的喜悦与诚挚的祝贺。我在对话框里输入:好!好!好!连着输入了几个好,一时词穷,因为我认为所有的肯定和赞美都不足以承载小凡的努力。
小凡是我的发小,我们同村同姓,要是论起辈分来,还是一桩趣谈。我父亲是他爷爷的嫡亲堂弟,我与他爸同辈,照我们当地老规矩,他得喊我一声“爷”。可咱俩年纪相仿,我不过大他两岁,这声“爷”怎么也叫不出口。从小都是互相直呼其名,我高兴的时候叫他小凡,惹毛了就喊他‘奔波儿霸’。
小凡命苦,在他大概5、6岁的时候,他的母亲就抛下他和父亲,跟邻村的男人跑了。这件事,像一柄利剑,在他幼小的心灵上划开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那时候,我们这群小伙伴不懂事,总往他的伤口上撒盐。嬉笑打闹间,一时不爽,‘你个没妈的伢’便脱口而出,成了我们攻击他的利器。
每当此时,小凡那双原本明亮的眼睛便会迅速黯淡下去,他不闹也不吵,只是紧紧抿着嘴唇,低下头,用力地踢着脚下的泥土,那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着,像一只受了伤却无力反抗的小兽。那些无心却又伤人的话,成了他童年里驱之不散的阴霾,许多年后我才明白,那不仅仅是阴影,更是扎在他心头的刺。
童年时期的经历,虽然没有直接击垮他,但是却让他的性格变得有些敏感、自卑。他不明白他的妈妈为什么不要他,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周围好多人都对他表现出不怀好意,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好恨呀!恨他的妈妈,也恨家族里的大人为什么没有阻止她离开。他希望自己快快长大,渴望变强,小小的年纪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充满了复仇的怒火。
好在他天性善良,骨子里天生带有一种自强和坚韧的秉性。他没有因此沉沦,反而把那些讽刺和嘲笑以及种种来自他人的恶意,化作了暗自努力的鞭策。他学习很用功,成绩也不错,可家里的情况,让他早早体会了生存的压力。初中毕业后,本可以上高中的他,选择了黄冈一所中专,因为他上的是‘扶贫班’,可以免一部分学费。他说:“早点学门手艺,就可以早点挣钱,为家里分担一些负担。”
中专毕业,才是真正漂泊的开始。命运的铁锤,一个接一个地锤下来,锤得人遍体鳞伤。起初,他去了浙江的一家工厂,流水线上的机械重复,消耗着青春,却看不到未来;后来跳槽到一家教育培训机构做课程销售,赔着笑脸,磨破嘴皮;他甚至在建筑工地上搬过砖,扛过水泥,夏日的毒日头晒脱了他几层皮,沉重的建材压弯了他年轻的脊梁,但没压垮他求变的决心。
再后来,他找了一个陕西的女友,和女友去了西安,并在那里成了家。在西安,他做了几年白酒的渠道销售。头几年,听他电话里的语气,日子似乎渐渐有了起色。他为人真诚实在,情商高,与许多经销商的关系处得不错,因此销售业绩还可以。我以为,他总算在生活的汪洋里,找到了一叶可以栖身的扁舟。
近几年,白酒行业因为某些不可控因素影响,市场需求逐步下滑。再加上他认为做销售并非长久之计,需得学习一门技术安身立命。后来,他告诉我他准备学中医,我知道他当时作出这个决策需要多大的决心和魄力!
那年他三十二岁,有老婆孩子,要养家糊口。要放弃以往多年沉淀的经验和积攒的人脉,从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重新开始。而且还是中医这样一门博大精深、需要极深积淀,久久为功的学问。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我给他分析过利弊:最好的结果就是学成归来,升职加薪,这种概率比较小;其次,学个半桶水,不上不下,这种概率比较大;最坏的结果就是白白耽误了几年时间,啥也没学成。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在电话那头,语气异常坚定地对我说:“我知道难,可这是我想了很久的路。以前我做销售是求人,医者是助人。我喜欢钻研老祖宗传下来的这些东西,觉得心里踏实。我想学点真本事,既能养家,也能帮人解除病痛。”
他告诉我,中医门槛高,一是学问深,“阴阳五行、藏象经络,浩如烟海”;二是明师难求,“真大师隐而不显,江湖骗子却多如牛毛”。
为了寻访明师,他也是吃尽了苦头。托关系,到处打听消息,背着行囊,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跑。被骗过、被耽误过、也被敷衍过。曾在陌生城市的街头,看着万家灯火,感到过深深的孤独与无助,但他没有放弃。
终于,他遇到了一位在西安市郊开诊所的老先生。老先生医术精湛,性情却有些古怪,最初并不愿意收他这个“半路出家”的徒弟。他就天天去,不吵不闹,帮着打扫卫生,整理药材,给来看病行动不便的老人搭把手。他从不多话,只是默默地看,默默地做。整整半年,风雨无阻。他的诚恳和韧劲,最终打动了老先生,点头收下了他。
自此,他开始了中医学徒生涯。白天,他跟着老师侍诊,打下手,抓药、煎药、做艾灸、拔火罐,仔细观察老师如何望闻问切,如何与病人沟通。老师扎针手法精妙,他就反复揣摩;老师用药精当,他就偷偷记下,晚上回去翻书对照理解。他的住处,床上、桌上、甚至地上,都堆满了中医典籍,常常看书熬到深夜。
有一次,我去西安出差顺便看他,他彼时正在对着一个经络模型练习针灸,手法已经颇为沉稳。屋里弥漫着浓郁的药香,他告诉我,这是艾绒的味道,闻着安心。他给我看了他做的学习笔记,厚厚的几大本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学习心得。
皇天不负有心人,几年的艰辛付出,终于换来了那一本薄薄却又重若千钧的证书。这不仅仅是一张准入证明,更是对他所有努力、所有坚持的至高认可。
如今,他已经在西安一家医馆坐诊。他给我发过一段他坐诊的视频:穿着白大褂的他,坐在诊桌后,神情专注地为一位老人号脉。他轻声询问着病情,语气温和,耐心十足。那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被我们嘲笑的“没妈的伢”,不再是在流水线上麻木操作设备的青年,也不再是在酒桌上赔笑推销的业务员。此时此刻他是一名医者,一名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医生。
他背后的墙上,挂着患者送给他的几面锦旗。红丝绒的底,金黄的字,“妙手回春”、“仁心仁术”。他说:“病人去了很多地方都没有看好,我这里给他开了几副药,吃一段时间有了效果。病人心里高兴,非要送过来。”我看得出来,给病人解除痛苦带来的成就感,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
最让我动容的,是他告诉我,他和他的亲生母亲和解了。那个曾经抛弃他,给他带来无尽伤痛的女人。我们都以为他会怨恨,会拒绝,但他没有。他选择了理解和原谅。我问他,你不恨她么?他说恨过,但终归是自己的亲妈。
听到这话,我怔住了。这需要多么宽阔的胸怀,才能消化掉那积攒了二十多年的委屈与苦楚?童年时所经历的那些痛苦,他没有用来滋生仇恨;生活的重重磨难,他没有用来作为“黑化”的借口。他选择了最难的一条路——用善良和仁爱来回应所有的恶意与不公。所谓“仁者爱人”,在他这里,不是一句空话,是他用行动践行的准则,也是他能够沉下心来,领悟中医精髓的人格底色。
面对挫折,他没有躺平,没有抱怨命运不公,而是用最原始的勤劳和不服输的劲头,在看似无路的地方,硬生生闯出了一条属于自已的康庄大道。
他虽然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但是他的行为却有着直击人心的力量。在许多人感到困惑、迷茫时,他用他的经历告诉我们:命运给予的顽石,可以用来铺路;生活设置的障碍,可以化为阶梯。关键在于,你能否保持一颗积极、善良、永不放弃的心。
小凡,你很平凡,一如芸芸众生。但是,你真的很棒,我要向你致敬。致每一个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小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