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道

大良村有个叫阿宋的。到底是不是姓宋，没听谁提过。在村里也没见过他有亲戚来，也许他本就没有什么亲戚了。其实，这些都已不重要，因为，他——双目失明。

没有人知道，在阿宋“眼里”，大良村是个什么样的。但是，很多人都知道，在这里生活了近四十年的每一天，他的脸上都泛着光。村里最年长者李爷说，别看现在的阿宋看不见太阳、月亮，以前可是看得清楚着呢，他的双目失明可不是天生的。就像老人们说的那样，阿宋心里什么都有，白天和夜里一样都是亮堂堂的。每天一早，他都神采奕奕地走出家门，就像去赴宴，就像去相亲。

他掌握村里所有关于声音的秘密，谁家的鸡最勤，谁家的狗最懒，谁总是爱趿拉着鞋走路……

“三叔，起这么早？开犁了吗？”

“胖五，这么晚还不回家呀？你爹娘又要着急，小心你的屁股”

他清楚每一个远处走来的人，他准确地与每一个路上相逢的人打着招呼，从来没认错过。人们常常会对他是个盲人的事实有些含糊。

村里的路铺的全部都是黄沙，拖拉机和马车每天无数地跑过，每年雨季山上的“牤牛水”隔三差五地冲刷，把大良村的每条路都熨烫得平平整整。村里有条不成文的规定，不管是谁发现哪条路不平，哪怕是半夜里，也要立刻处理。事实上，阿宋和全村人每天走过的路，相对昨天而言，都可能是一条新路。就在这一条条路上，随着竹杖点击着地面，阿宋一步一步地向前，那欢欣的步子，就像春天里播撒希望的种子。

也是因为阿宋，村里多了很多的怪事。大良村是一个隐藏在大山腹地的小村庄，全村不足二百人，沟沟岔岔种的都是玉米，食物也以玉米为主，每家每户桌上桌下简单加工的有玉米面饼子，玉米面糊糊，大碴子，小碴子，精细加工的就属煎饼了。难能一见的大米只能有计划地分给家里的主要劳动力、病人、老人或者孩子。但是，阿宋家里的大米从来没断过，常常在他感觉米袋子就要见底的时候，一眨眼功夫大米就会从天而降，把米袋子胀得圆滚滚的。他知道一定又是村里人送的，却实在不知道是谁。不会是一人，两人，他知道，谁家也不可能有这么的多大米。他曾无数次哀求村长，一定告诉村里那些“送米的贼”可别再送了，比起村里人，他一个的日子好过多了。但是，村长说了，这事儿他也管不了，再大的官儿也管不了。

因为眼睛的缘故，阿宋干不了农活，分给他的全村最肥的地，只能由村里统一管理。村里定了个规矩，谁种阿宋的地也不许讨价还价，无论谁承包，租金都要比别家的地高一成。尽管如此，每年，人们都会因为承包阿宋的土地争得面红耳赤。年轻的孩子们后来才知道，大家不是贪图土地的产量高，只想以这样的方式回报阿宋。阿宋是一个好心人，更是个苦命人。他身上有一个全村老辈儿人都知道的秘密。

阿宋爹是个知青，是村会计，娶了本村的姑娘。就在阿宋五岁那年的春节前，全村人都在忙着准备过年，一派喜气洋洋。那个冬天没有雪，但风特大，干冷干冷的。阿宋一家也正在为一个有着特别意义的春节忙里忙外，这将是他们在大良村的最后一个春节，阿宋爹的返城手续就差最后一个戳了。阿宋邀请同村的三个孩子去家里，火炕上的棉烧着了，又引燃了鞭炮，纸糊的墙面和天棚把房屋烧成了一个火炉，孩子们的哭声被熊熊烈火吞没了。

阿宋爹也是看到一人高的火苗在房顶上乱窜才回家的，全村人都到了，几个孩子爹娘嗓子哭哑了，却连向前迈一步都难，火已经形成了一堵墙。最后，还是阿宋爹披着浸透了水的棉被前后四次闯进火场，救出了四个孩子，阿宋是最晚得救的，虽然保住了一条命，却永远失去了那双眼睛。阿宋爹在救出了所有孩子后，不幸被烧断的房檩子砸中，被活活烧死。阿宋娘伤心过度，在不到两年后也去世了。阿宋彻底变成了孤儿，也就从那时起，阿宋那即将与大良村分别的命运竟再一次与它牢牢地栓在了一起。

在那之后，村民们争着把阿宋接到家里照顾，比对待自家的孩子还上心。全村的孩子，只有他的衣服从来都是一尘不染的，也是补丁最少的，大家把家里最金贵的大米都做给了阿宋吃。阿宋虽然看不见，却能清楚地闻到，满桌人的饭碗至少盛了两样的饭，只有他的碗里是香喷喷的大米饭，别人的碗里不是玉米就是高粱。

这样的优待让命途多舛的少年阿宋有了很多的慰藉，却也让善良的他有了苦痛的感觉。他感到自己已经成为全村的包袱，一个无比沉重的包袱，不知要背到何时，这是他绝不愿发生的。于是，他一次次恳求村长，村长一次次地摇头。直到他十五岁，村里才勉强答应阿宋自己生活。就在阿宋家老屋的位置，村里为他重新建起了两间房。

独立生活的阿宋每天都要去村委会的收发室，陪打更的王大爷作伴。哄那些因父母农忙无人照看的孩子。没读过一天书的阿宋，满脑子全是故事。天上地下，古代现代，他张口就来，听过他讲故事的孩子们说，好像每一次阿宋讲给他们的故事都是不一样的，他脑袋里到底装了多少故事，谁也不知道，故事就像山上泉眼里的水，无论什么时候取都有。村里人说起这事，都说这些故事应该是王大爷讲给他的，可是这种说法实在站不住脚，王大爷是一个语迟且有些结巴的老人，如果没有特别的必要，他是绝对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的。所以，这些故事一定都是从阿宋心里长出来的，在他的故事里，所有的好人都得到了圆满的结局。每天，收发室里总是挤满了缠着他听故事的孩子。

就这样，阿宋的故事，从哥哥一直讲到他成为伯伯。他一辈子没走出过大良村，他离不开大良村，更离不开自己讲的那些故事，大良村的岁月是轻盈、温暖的。每一天，阿宋和那些生活其间的人们，不急不忙地走在每一条村路上，静静地感受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