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老妈七十。
我从没想过老妈七十岁时会什么样。却常常感觉现在老妈七十岁这事儿太不真实了。毕竟,她说话的声音、大笑的样子也没啥变化啊。
没有任何不敬之意,在我小时候那个年代,村里的孩子们跟流浪狗一样,整天四下里疯跑。一年四季,那张脸跟地图一样,看不出本来面目。在他们中间,我算是个十足的另类,我的脸和手总是白白净净,一天总要洗上几遍,有一股淡淡的香皂味儿。尽管身上的衣服打着补丁,却一定是一尘不染的。在我身上,一点地道农村孩子的样子也没有。而这一切都源于我有一个极爱干净的老妈。
老妈是出了名的爱干净。这也是让很多熟识她的人大感意外的。因为,在她很小的时候,姥姥就过世了。任何人都应该都不难想像一个没了妈妈的孩子,会是什么样。而老妈却完全不是人们头脑中那种灰头土脸的样子,她和老姨的衣服、鞋和袜子即便旧得不能再旧,也总是干干净净的。我曾猜想,莫非,她是要以这种方式告诉别人,她的妈妈还在?
总有人说老妈要强,与她同村的舅舅、阿姨们讲起关于老妈要强的往事,简直就像在讲评书一样。看得出来,那绝对是真心佩服。不然,也绝不会在很多年后每每提及,仍如数家珍。
那时候农村的集体组织叫“生产队”,听听这个朴实而有力量的名字,就可以想见,生产劳动在当时是多么神圣!确实也可以理解,要知道,在当时,玉米面和高粱米可是比任何真理都强悍的。大舅一家另起炉灶,五口人的日子过得也是左支右绌。我那从未谋面的姥爷与他最小的两个女儿相依为命,一个便是我老妈,另一个则是更加年幼的老姨,他们老的老,小的小,找不出一个合格的劳动力。但是,别人的照顾毕竟不是生活本身,平常的日子还得自己一分一秒地苦苦挨过。
那时候, 生产队里的人们就像学生一样,每一项劳动都被赋予一定的分数,叫“工分”,工分到年底会折算成一家人的口粮。技术性越强的、操作难度越大的劳动,得到的工分越多。可见,劳动的实力关乎一家人的脸面和肠胃。也正因为如此,我相信,赶马车可能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重大抉择。自我懂事以后,那些舅舅、阿姨们就不止一次讲起当年老妈赶马车的事。就在他们一次次的讲述中,我差不多可以还原老妈当年为了多挣工分,在生产队里选择赶马车的事,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讲述者们的吃惊和赞叹。我没有向老妈求证过,对她来说,这段记忆应该并不美好,但是,我也毫不怀疑,那就是她的性格。我静静地站在老妈曾经走过,也是她曾经赶着马车跑过的那条村路上,就在我的眼前,年轻的老妈,挥动着比她高得多的马鞭子,飞扬的鞭梢在空中旋出一记记爆响,三匹马昂着头,打着响鼻,翻蹄亮掌,拉着一驾马车疾驰而过。我和路边的村民一样都呆呆地张大了嘴巴,瞪圆了眼睛。
平时老妈的话很少,但是她心里认的规矩却很多,都端端正正摆在各自的框框里,对她自己是这样,对儿女也是如此。我从小就有个坏毛病,耳朵就是个摆设,转个身就能把事儿忘掉个十之七八,也就是这种性格让我险些身受“大刑”。大约是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那时候,每个男孩儿都有个大侠梦,每天,如果不伸伸胳膊抬抬腿,就浑身不自在,班级两伙男同学约定,每天下午放学后,在学校旁边的小树林里较量一番,一定要分出个大小王来。我虽然不敢直接参加任何一方,但想想找个理想的位置,好好地饱饱眼福也能解解心痒。第一天晚上到家的时间比平时晚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老妈刚从邻居同学家里打听我的行踪出来,看她一脸严肃,大感不妙,臀部立时又有了明显的不适。谁知她也打破砂锅问到底,知道我放学后是去看同学“比武”,我觉得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明天放学先到家里说一声再出去玩。”感觉一路上的担心和揣测都成了多余,浑身上下,从里到外的舒坦。晚上又做了个好梦,一觉醒来,昨天的事忘了个干净。最要命的是,我居然把老妈的话也忘了。第二天放学,比武一如既往,我“卖呆”一如既往,晚到家两小时一如既往,到家的时候,老妈没有四下里寻找我,她正在家里收拾家务,看到她我也想起昨天她说过的话,立刻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全身的皮肉都做好了迎接笤帚疙瘩的准备,老妈起身看了看我,一瞬间,我也没敢看她的脸,只记得她说了句“明天早点儿”。全身细胞大呼“万幸”,一夜平安无事。第三天,一切照旧,本该记住的话又忘了,不该做的事又做了。一样的开头却有了不一样的结局。老妈让我放下书包,拿出准备好的绳子,二话不说便将我绑在玉米仓子的底柱上,等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时,一切都晚了,那个陪伴了我整个童年的笤帚疙瘩又出现了,眼见一顿“毒打”肯定是躲不过了。我不停地求饶,发誓肯定决不再犯,老妈一言不语。那一刻,我的眼泪自不必说,我相信我的哀嚎会让全村人想起村里过年杀掉的那头肥猪。我本已断定自己一定在劫难逃了。最后,好在妹妹机灵,姑姑及时赶到。这次的惊险让我有了深入骨髓的一生的记忆。即便是到外地上大学,每到周末外出,都一定跟老妈打电话报备。根据我的经验,说到底,什么毛病都能救治,关键看能不能找到对症良方了。
时间是无法抗拒的,它让照片褪色,让黑发变白,但是,有一些记忆却在时间的加持下越来越牢固。我真应该好好地想一想,老妈七十了,我,该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