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夕阳留着丝丝余温,穿过那片红透了的树林,天空干净得如少女刚洗过的脸。
他斜披着褂子,肩上扛着二三十斤的铁锤,手里拿着几根钝了的錾子,偶尔抬头看看西天大大的金色圆盘,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不时吆喝着忽前忽后的老黄狗,狗并不跑快,欢腾地摇着尾巴。
因为年纪大了,人家就在他名字的后面加上了一个“公”字,算是尊敬。孝忠公下山总是提前一些,所以当他慢悠悠走在回家的路上时,采石场岩壁间依然回荡着年青力壮的石匠们錾锤撞击石头的叮当声。
祖祖辈辈生活在这三面环山的村落,应验着靠山吃山的古语。叮叮当当的打石声,大大小小的各种石料充盈着这个村庄。那些石块经过这些石匠灵巧的手,就成了窗、柱、碓、磨,就成了千姿百态的草木花鸟、走兽飞禽、山水。
从采石场下来,孝忠公喜欢到山下的趴趴屋的杂货铺喝上二两酒,可能是为了解乏,也可能是种癖好。多数石匠都像孝忠公一样,但又不和他不一样。
杂货铺的旁边卧着一个口袋一样的小池塘,水装满了口袋,自然溢了出来。池塘溢出的水曲折蜿蜒,流过小村,流向不知名的地方,在夕阳的照耀下,远远望去,波光点点。岸边的垂柳有意无意地嬉着水面,涟漪若有若无。孝忠公卸下大大小小的工具,弯下身撩一把溪水洗洗脸,脚下清澈的溪水立刻浑浊了一下,不过很快就荡开去了,像是画家泼墨后洗涮笔管一样。
孝忠公目光发直地看着池塘里泛着夕阳光辉的波纹,这样休息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
在池塘边歇够了,孝忠公像往就常一样往柜台前一站。掌柜的熟练地舀了二两酒,哗哗啦倒进孝忠公面前的大碗里,又把两根麻花递了过来。孝忠公端起碗抿了一口,酒意立刻在他的脸上荡开了。那些皱纹里藏着的石粉末显得更清晰了。掰了一小块麻花,孝忠公的嘴频繁地蠕动起来。阿黄一直抬着头望着孝忠公,却又为好不容易掉下来的麻花渣打乱了阵脚。
“大哥,今天又挣几个钱儿?年纪大了……”
“人老了,牙不中用了……”孝忠公和掌柜的各说各的话,像是拉着家常。
孝忠公频频端起柜台上的大碗,四五次之后酒自然见了底,麻花却只是吃了半根。这时候,那些年轻力壮的石匠们便陆陆续续地来到了。池塘边便热闹了起来,水自然要浑上好一会。
掌柜的也忙了起来,舀酒,拿麻花,捞茶叶蛋,称花生米……掌柜的忙得有时头上旧毡帽盖住了眼,起了老长毛边的衣袖子随着他的节奏忽闪着。多数石匠大都是一仰脖子半斤酒就汩汩的下肚了,然后慢慢地掰麻花,剥鸡蛋,嗑花生,也有的只是顺手从盐坛子里拿块大盐粒放嘴里就走的,有的只是喝完酒用手焐焐嘴就走的……石匠们各自唠叨着自己一天的收获,或是相互调侃打闹着,不大的杂货铺像开了锅一样。
“孝忠公,年纪大了,可得注意身体……”
“哎,孙子还小啊,还得上学。”孝忠公看着他们的热闹,乐呵呵地拿起工具起身回家。
已是年逾花甲的孝忠公,儿子儿媳离婚后都跑得无影无踪,留下这刚刚五六岁的孙子与他和老伴过活。揽完农忙地里的活,孝忠公闲时大部分时间上山打石头,挣几个油盐钱和零花钱。
回到家,孝忠公一边卸下沉重的工具一边喊着孙子的名字,孙子跑来接过爷爷手中的麻花,在院子里撒着欢,引得阿黄不停地跟着他。孝忠公挂着笑意的脸上酒意更浓了。
不上山的时候,孝忠公就在自己搭建的草棚里雕刻石碑。铁锤、合金钢钻在打磨好的石碑上整齐排开,画线、分格、雕刻……,孝忠公聚精会神、一丝不苟。旁边玩耍的孙子和阿黄丝毫不能打扰他的工作。几个小时下来,一排排对称、整齐而有力度的文字凹现在石碑上。孝忠公只是上过小学,却写得一手好字,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为了靠这手艺吃饭。
孝忠公想直起身板,试了几次都未成功,索性就这样休息着。一脸满是石粉灰的孙子从石碑上爬到他脸前,“爷爷,这是谁的啊?能不能把我的名字也刻上啊?”孙子一脸的认真。孝忠公苦笑着:“憨啥啊,这怎么能随便刻……来,把爷爷拉起来,咱去吃麻花。”孙子因使劲而涨红了脸,孝忠公终于踉踉跄跄地佝偻着站了起来。
孙子扯着爷爷的衣角,阿黄一样得跑前跑后。池塘清澈的溪水又浑浊了一下,又很快荡开了去。夕阳的余晖把孝忠公和孙子,还有那只老黄狗的身影拉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