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节放假,出行的人陡然增多,动车一票难求。他索性买了张绿皮车票,票价不及高铁的一半,只是要多耗费两个钟头。从福州到南平,坐高铁或铁动车不到一个小时,而乘坐绿皮车要超过两个半小时。不过,他不在乎这个,他突然产生了体验绿皮车的强烈念头。
“绿皮车”即绿皮火车,其实也有红色的,只是不多见。他很久没有乘坐这种车了,走进车厢,宽敞明亮,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起点站,乘客并不多,只占满员的三分之一左右,乘客大多无精打采地倚靠窗户坐着。现在的人大多选择舒适快捷的动车高铁,除非买不到车票,否则很少有人愿意乘坐这种古板而缓慢的火车。也正因为此,绿皮车的车次日渐减少。
列车缓缓启动了,提速远没有动车那么快,达到一定速度后,就再也上不去了。
火车一路鸣着叫着,从高楼林立的城市驶入房屋稀疏的郊区。山也渐渐多了,有时还能看到不远处一枚白色的巨大的针飞速地射进山洞里——那是高速行驶的动车。
绿皮车一路溯江而上,从山洞的一头扎进去,又从另一头钻出来。两岸零星散落着的白色的油桐,以青山为背景,在白日的映衬下洁白明净;另一种白色的花连同植茎攀爬在铁道旁边灌木的枝条上,那是一种在家乡也常能见到的藤蔓植物。
他望着窗外闪过的景色出神,想起了十多年前的一个阴雨连绵的四月经过这条道路时的情景。那日,春天的气息尚未退去,山上的薄雾使得窗外的景物扑朔迷离。但漫山遍野的映山红那火红的色彩却熠熠生辉。那热烈的颜色,使他一度产生了定要寻个机会来这儿赏花的念头。
眼前的铁路上每隔一段距离,往往能见到一座岗亭,那曾经是个极不起眼的站点,附近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和破损了玻璃窗户的宿舍楼宣告了它的荒废。
“花生、瓜子、泡面……”熟悉的叫卖声传来。他想起了早年的时候,绿皮车上往往人满为患,卖餐点的、卖零食饮料的小推车往来穿梭。拥挤的车厢到处是人,就连过道和厕所门口都被挤得水泄不通,小推车要想通过相当困难。推车的用手中的金属夹子,在推车的铁皮上一边敲打发出声响,一边不紧不慢地提醒道:“请让一下。”有时过于拥挤,走道上还放着乘客的行李,推车的不得不左拐右绕、见缝插针地钻过去,甚至要把推车的一端提起来。
车厢俨然一个小集市,不仅有卖吃的,也兜售各种杂货,如皮带、抹布、儿童玩具等。这些兜售的工作人员已经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一旦哪个眼神与之对视,或哪双眼睛盯着商品出神,就会停下来重点公关。那些推销语句经过千锤百炼,诙谐有趣而颇有特色。他曾记得有个卖小玩意儿的,提着篮子边走边叫卖,先背诵课文似的念出一段推销语,最后再补充一句:“千万不要莫失良机。”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语法错误,令众人哑然失笑。
倘若离终点站越来越近,兜售的商品也将越卖越便宜,以至于之前购买的乘客悔不当初。
正在这时,卖道口烧鸡的声音由远而近,她显然是做足了功课,从烧鸡的起源开始说起,顺带拉上了乾隆皇帝和一些外国元首,介绍了烧鸡的制作工艺,并强调“价格不贵,好吃实惠”。她足足介绍了五分钟,但并不使人厌烦,那语速和语调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即将下蛋的母鸡发出的“咯咯”声。
绿皮车仍在“呜呜”鸣叫着,有时穿过一个难见人烟的村子,偶有遇到站点并不停靠,站台也并没有等候的乘客。这种空洞使得当年他送同学上车的情景浮现在眼前。那时挤火车可谓鸡飞狗跳,遇到节假日或春运,用惊心动魄来形容也不为过,远不及现在这般从容优雅。每年寒假,他都要从南平站送同学乘坐火车去往泉州,从晚上八点多坐到次日早晨才到。他们一行十多人浩浩荡荡来到站前,不知谁打听到可以绕过车站大门,迂回到站台,以便提早进入车厢。他们先走过一段天桥,打算从破了个口子的铁栅栏钻进去。黑魆魆的山脚下,一个老太的突然出现把他们吓了一跳。老太用谁都听不懂的话嘟嘟囔囔地冲他们说着什么,语气很严厉。
他们惊愕地站立着,待老太太走远后,才陆续从口子里钻进去。就在他们想要穿越铁轨的时候,一辆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货运列车拦住了去路。火车的底盘很高,他们便从车底下敏捷地钻了过去。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响声,他们扭头一看,只见刚才的货车一会儿前进,一会儿后退,刹车的一瞬间,轮子便与铁轨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这时他们才明白刚才遇见的老太太说了什么,为什么那么严厉。
正值春运,车门一打开,他的同学就夹杂在人群中奋力往车厢里钻。因为过于拥挤,有的乘客便里应外合,先将一大麻袋行李从窗户塞进去,再手脚并用从窗户爬上去。他透过玻璃,看到拥挤的人群和混乱的场景,乘客有的发呆,有的聊天,有的打牌;刚刚上车的,正忙着找座位,或把行李放在置物架上。
就在这时,一个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拖着大麻袋的妇女匆匆跑来,焦急地对他们说:“小弟,我的行李在车上了,我挤不上去。能不能帮我把这个麻袋提到前面去?”他和同学二话不说,合力提起那沉重的大麻袋紧跟在妇女身后。另一个入口同样拥堵,乘务员接过大麻袋,往地上一丢,再侧身用力把一旁的乘客往里边挤。腾出了一点儿空间,抱着孩子的妇女终于挤上了车。
“砰”地一声,车门关闭了,那阵遥远的响声似乎就在眼前。乘车的艰难他感同身受,有一次他乘坐这趟列车到泉州,因为没有座位,他只能站立着,几乎没有立足之地,从晚上八点多一直到次日六七点,中途无法上厕所。
他又想起了1999年刚毕业那会儿,他想到更南方的广东谋份差事。从南平出发,向西北经过鹰潭、株洲、再向南经过郴州、韶关,颠簸二十多个小时才到达广州。
离发车还有两个小时,祖父便催促道:“要出发啦!”
“还早,来得及。” 他说。
“是人等车,车哪会等人!”事实上,绿皮车晚点是家常便饭。那是他第一次乘坐火车,在车站等候了许久才上车。那一次,他透过车窗,看到了许多新奇的景物,还看到了车站值岗的工作人员穿一身油油腻腻的制服,肩上斜挎着着驳壳枪一样的匣子,歪着肩膀注视着匆匆而过的列车;倾听着车轮撞击两条铁轨交接的缝隙,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坐垫远不如现在的柔软舒适,不过半天时间便腰酸背痛,第一次乘坐火车的新鲜感也荡然无存。半夜,他从一张张疲倦的脸上看到了自己那张疲倦的脸;乘警常在车厢反复提醒旅客看管好自己的行李物品。想到这,一股酸楚涌上心头。
列车继续平稳地行驶着,闽江在阳光的照耀下,受了惊吓似的泛着粼粼的波光;两岸树木的颜色深浅不一,仿佛披上了一件彩色的缎袄。终于,列车缓缓停靠,乘务员扯着嗓子喊道:“延平东站到了!延平东站到了!”
站台的乘客并不多,他从容地走出车厢,走出很远后回头张望,见绿皮车正满载记忆缓缓启动。
2025.05.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