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村一年有余了。初来之时,从黄柏河的江北,跨过那至喜桥,便到了江南。山路十八弯,弯弯绕绕,终于到了这清江边上。龙池村离宜昌一百五十公里,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恰是一个能叫人忘却城市喧嚣,又未至于全然与世隔绝的距离。
初来时颇不适应。城市的灯火忽然远去,夜里只剩下几点零星的农家灯光,在群山环抱中显得分外微弱。偶有犬吠,从山那边传来,又消隐在黑暗里。我常独坐门前,看那月亮从东山升起,先是羞怯地露出一弯眉梢,继而渐渐丰满,终于悬在清江之上,将江水染作一片银白。
这里的月亮与城里所见大不相同。城里的月亮总是灰蒙蒙的,像是蒙了一层纱,又像是被灯火稀释了。而清江上的月亮,却是极干净的,极饱满的。它从山头爬上来时,大得几乎令人惊骇,仿佛伸手可触。月光洒在江面上,江水便活了,泛着细碎的银光,一跳一跳地流向远方。
村民们对这月亮习以为常。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月亮于他们不过是夜间照明的一盏灯罢了。我向他们说起这月亮的美丽,他们只是笑笑,说"月亮嘛,天天有的"。他们更关心的是地里的庄稼,山坡的柑橘,圈里的猪崽,和即将到来的雨季。月亮再美,也不能当饭吃。
但我却渐渐爱上了这清江上的月亮。春夏秋冬,它各有姿态。春月朦胧,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夏月清朗,照得江水如镜;秋月高悬,冷峻地俯瞰人间;冬月则似一块寒冰,悬在漆黑的夜空。我常在夜深人静时,独坐江边,看月亮从东走到西,听江水轻轻拍岸,思绪便飘得很远很远。
江边有个曾经的老渔夫,姓陈,七十多岁了,皮肤黝黑,手上的茧子厚得像是树皮。他说过去常在月夜下网,说是有月亮的晚上鱼特别多。这里清江是甲白鱼的故乡。我问他为什么,他咧开缺了门牙的嘴笑道:"月亮照进水里,鱼以为是天亮了,就都醒了。"这解释颇有趣味,不知是真是假,但老陈的鱼篓确是常常满的。
上山入户,看看村民的水库,他们把蓄水池叫水库,那圆圆的圆柱体水库也像极了天上的月亮。那是干旱时节村民的救命水啊,确保饮水安全是我们的重要工作任务。而我看见的这口像月亮的水库,据说很有点历史,是为了满足当时的村小一百多名学生饮水修建的,只是村小早已不在,唯有吊脚楼的村校老房子和这口水库还在,唯有山下清江之上的月亮还在。
月亮好的夜晚,村里的孩子们会到江边玩耍。他们追逐打闹,笑声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脆。有时他们会指着水中的月亮大叫:"月亮掉进江里啦!"然后争相去捞,搅碎一江银光。这情景总使我想起幼时,也曾如此天真烂漫过。如今长大成人,反倒不敢轻易伸手去捞那水中的月亮了。
驻村的日子久了,寂寞便如影随形。村里的广场距离江边不到百米,酷夏纳凉的好地方,也是我在广场上看好清江上的月亮的好地方。又遇满月,故乡的母亲就快生日了,月亮它不言不语,却总能抚慰人心。望着它,便会想起千百年来,多少人也曾这样仰望过同一轮月亮;想起"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诗句;想起人生短暂,而月亮永恒。人一辈子又能遇见多少个月亮,都是有定数的。
偶尔有雾的夜晚,月亮便隐去了。江面漆黑一片,只闻水声,不见其形。这时才发觉,原来月亮已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的缺席,竟让夜晚显得格外漫长。
前几日收到城里友人微信,问驻村生活苦不苦。我不好意思回复,晚上临睡的时候,只回复一句:"这里的月亮很好。"
月亮又升起来了,落在清江上,大而圆,明晃晃的。江水载着月光,静静地流向远方。我坐在岸边,忽然明白,有些美,是必须远离繁华才能看见的。月亮偏西,我赶紧躺床上,拿出手机书写:
月光下,清江成了一条银河。
有人把月亮比作银币,
这比喻真好——
若真能如此,
我愿夜夜跪在甲板上,
用长竿打捞。
待到天明,
便去镇上买下整座青山。
而此刻群山在黑暗中,
正把月亮,
铸成一枚更大的银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