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先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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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灯光刺得林嘉怡眼睛发疼。她眨了眨眼，试图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明亮。白色的天花板，消毒水的气味，还有右手背上插着的输液针——这一切都陌生得让她心慌。
"你醒了？"一个陌生的男声从右侧传来。
林嘉怡转过头，看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站在床边，正低头翻看她的病历。"我这是在哪里？"她问道，声音干涩得像是许久未用的机器。
"夷陵市中心医院。"医生推了推眼镜，"你在滨江大道出了车祸，被路人送来已经六个小时了。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林嘉怡。"她毫不犹豫地回答，然后突然顿住，"等等，今天是几号？"
"2023年10月15日。"
林嘉怡猛地坐起身，一阵眩晕立刻袭来。"不可能...我明明记得昨天是2016年5月20日，我和明远刚确定关系一个月..."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看着医生逐渐严肃的表情，一种可怕的预感在心底升起。
医生叹了口气，"林女士，你可能出现了逆行性失忆。从CT结果看，脑部有轻微挫伤，但更详细的检查需要等明天..."
林嘉怡已经听不进去医生的话。2016年到2023年，七年时间从她的记忆中消失了。她颤抖着摸向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一枚简约的铂金婚戒正静静地套在那里。
"我结婚了？"她几乎是尖叫出声。
医生点点头，"是的，根据你包里的身份证和结婚证，你与周明远先生于2017年结婚。我们已经联系了你丈夫，他正在赶来的路上。"
周明远。这个名字让林嘉怡的心脏漏跳一拍。在她的记忆里，周明远还是那个会在她宿舍楼下等一整晚，只为了送一碗热腾腾的红糖姜茶的土木工程系学长。他们什么时候结婚了？婚后生活怎么样？为什么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雨滴敲打着玻璃窗。夷陵市十月的雨总是这样，不急不缓，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林嘉怡望着窗外模糊的城市灯光，努力回想任何关于这七年的事情，却只换来一阵剧烈的头痛。
病房门被猛地推开，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冲了进来。他约莫三十五岁左右，黑色风衣上沾满雨水，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呼吸急促得像是跑了一路。
"嘉怡！"他几乎是扑到床前，双手颤抖着想要触碰她，又在半空中停住，"医生说你...你还好吗？"
林嘉怡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眼角有了细纹，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但那双眼睛，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睛，确实是周明远的。
"明远？"她试探性地叫道。
男人——周明远明显地僵住了。他转向医生，声音低沉："她真的...不记得了？"
医生点点头，"林女士目前记忆停留在2016年，对近七年的事情完全没有印象。这种情况在脑外伤中不算罕见，有些人几天就能恢复，有些人..."
"需要更长时间。"周明远接话，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平静，"我知道了。谢谢医生。"
等医生离开后，周明远拉过椅子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握住林嘉怡的手。他的手掌温暖而粗糙，与林嘉怡记忆中那个总是泡图书馆的研究生截然不同。
"我们...真的结婚了？"林嘉怡轻声问。
周明远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微笑："是啊，2017年3月18日，在夷陵大学的小教堂。你穿着你妈妈留下的旗袍，我紧张得把戒指掉在了地上。"
林嘉怡感到一阵眩晕。她应该记得自己的婚礼，记得自己穿着母亲旗袍的样子，记得周明远笨手笨脚的模样。但这些画面在她脑海中一片空白。
"那我们现在...怎么样？"她犹豫地问。
周明远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随即又舒展开来："很好啊。我在建筑设计院做项目主管，你在夷陵出版社当编辑。我们住在江畔花园，养了一只叫'豆腐'的英国短毛猫。"
他的语气太过轻快，眼神却飘忽不定。林嘉怡突然意识到，他在撒谎，或者说，至少没有说出全部真相。
"明远，"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如果我真的是你的妻子，为什么我的手机里没有一张我们的合照？为什么我醒来时没有任何你的未接来电？"
周明远像是被击中般松开了她的手。沉默在病房中蔓延，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
"我们..."他的声音沙哑，"最近是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
"就是...普通夫妻都会有的那种。"周明远避开了她的目光，"工作太忙，沟通太少...但这不是重点，你现在需要休息。"
林嘉怡还想追问，一阵剧烈的头痛突然袭来。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感觉周明远的手轻轻抚上她的额头。
"别想了，嘉怡。"他的声音温柔得令人心碎，"记忆会慢慢回来的。现在睡一会儿吧，我就在这里。"
不知是药物作用还是真的太疲惫，林嘉怡很快沉入梦乡。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她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的手背上——不知是窗外的雨水，还是周明远的眼泪。
三天后，医生批准林嘉怡出院。周明远一早就来医院办手续，还带了一套干净的衣服——米色高领毛衣和深蓝色牛仔裤，都是她喜欢的风格，但尺码比她记忆中大了两号。
"我胖了这么多？"林嘉怡惊讶地问。
周明远笑了笑："这叫丰满。你总说自己过了三十就开始发福，但我很喜欢。"他自然地帮她整理衣领，手指不经意间擦过她的锁骨，两人都像触电般僵了一下。
这种亲密又陌生的感觉让林嘉怡无所适从。在她的记忆里，他们最亲密的接触不过是周明远在她生日那天鼓起勇气的一个轻吻。而现在，这个男人知道她身体每一寸的变化，了解她所有的生活习惯，却像个陌生人一样站在她面前。
周明远的车是一辆银灰色的SUV，内饰干净简洁，后座上放着一个宠物提包。看到林嘉怡疑惑的眼神，他解释道："这是豆腐的包，今天带它去打了疫苗。"
"我能看看它吗？"
"回家就能看到了。"周明远发动车子，语气轻松，"它可想念你了。"
家。这个词在林嘉怡心中激起一阵涟漪。她望向窗外，夷陵市的街景既熟悉又陌生。长江依旧奔腾不息，但两岸多了许多高楼；他们常去的那家面馆还在，旁边却建起了一座购物中心。
"变化很大，对吧？"周明远顺着她的目光说道，"你总抱怨说城市发展太快，把我们的回忆都拆没了。"
"我们经常吵架吗？"林嘉怡突然问。
车子猛地颠簸了一下，周明远握方向盘的手指节发白。"不算经常，"他最终回答，"只是...最近这一年，我们都很忙。"
林嘉怡没有追问。她隐约感觉到，周明远在小心翼翼地避开某些话题，就像在雷区中行走。
江畔花园是位于长江北岸的一个中高档小区。周明远停好车，从后备箱取出轮椅——医生嘱咐林嘉怡暂时不要过多走动。
"我能走。"林嘉怡抗议道。
"听话。"周明远的语气不容反驳，却又带着宠溺，"我可不想你再出什么意外。"
电梯上行到15楼，周明远掏出钥匙打开1502的门。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气迎面而来，林嘉怡莫名感到一阵安心。
"欢迎回家。"周明远轻声说。
公寓宽敞明亮，装修风格简约现代。客厅墙上挂着几幅风景照，林嘉怡认出那是他们大学时去过的张家界。一张放大的婚纱照摆在电视柜上——照片里的她穿着简约的白色婚纱，周明远一身黑色西装，两人在夕阳下的长江边相视而笑。
"这是我们的婚纱照？"林嘉怡指着照片问。
周明远点点头："你当时坚持要在长江边拍，说这条河见证了我们从相识到相爱的全过程。"
一只灰蓝色的胖猫慢悠悠地从卧室踱步出来，看到林嘉怡时愣了一下，然后"喵"了一声凑过来蹭她的腿。
"这就是豆腐？"林嘉怡弯腰想抱它，却被周明远拦住。
"小心你的腰，它可有十五斤重。"他熟练地单手抄起胖猫，放到林嘉怡腿上，"你们俩感情最好，它每天晚上都要挤在我们中间睡。"
"我们中间？"林嘉怡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
周明远的表情僵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说："是啊，我们的床。"
林嘉怡环顾四周，突然起身——不顾周明远的劝阻——走向卧室。推开门，一张宽敞的双人床映入眼帘，但床头只放着一个枕头。她转向周明远，后者站在门口，表情复杂。
"我们分房睡了，是不是？"她直接问道。
周明远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是的，已经三个月了。"
"为什么？"
"因为..."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们正在考虑离婚。"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击中林嘉怡的胸口。她踉跄了一下，周明远立刻上前扶住她。
"对不起，我不该现在告诉你这些。"他懊悔地说，"医生说你需要保持情绪稳定..."
"不，我需要知道真相。"林嘉怡挣开他的手，"我们为什么走到这一步？"
周明远引导她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则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双手。这个姿势让林嘉怡想起七年前他向她表白时的场景——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姿势，只是那时他的眼中满是期待，而现在只剩下疲惫和悲伤。
"都是我的错。"周明远说，"我接手了江城国际的项目后，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工作上。你抱怨过很多次，但我总说'等这个项目结束'...结果一个项目接一个项目，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
"然后呢？"
"然后你也不再抱怨了。"周明远苦笑，"你开始把精力全部投入到工作中，我们变成了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三个月前，你提出分房睡，上个月...你提到了离婚。"
林嘉怡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憔悴的男人，试图将他和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学长重叠起来。岁月和压力在他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迹，而她却完全不记得这些变化是如何发生的。
"所以，"她轻声问，"你还爱我吗？"
周明远的眼睛瞬间湿润了。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声音颤抖："从来没有停止过。我只是...忘记了该怎么表达。"
林嘉怡感到一阵心痛。在她的记忆中，他们的爱情还是最新鲜的模样，而现实却已经千疮百孔。但奇怪的是，看着周明远痛苦又真诚的眼神，她并不觉得他是个陌生人。
"带我看看我们的家吧。"她最终说道，"也许...我能想起些什么。"
周明远点点头，起身推着轮椅带她参观公寓。书房的书架上摆满了他们共同的藏书；厨房的冰箱上贴着外卖单和购物清单，字迹熟悉又陌生；阳台上的多肉植物长得郁郁葱葱——"都是你在照顾"，周明远说。
最后，他们停在次卧前。周明远这三个月来的"房间"很简单，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个简易衣柜。
"你就睡在这里？"林嘉怡问。
周明远点点头："离主卧最近，能听到你的动静...我怕你晚上需要什么。"
这个小小的细节让林嘉怡心头一热。她突然做了一个决定："今晚我想睡在这里。"
"什么？"
"你的房间。"林嘉怡坚定地说，"我想...重新了解你。"
周明远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确认："你是说..."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也不确定未来会怎样。"林嘉怡直视着他的眼睛，"但现在，我想给我们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从今晚开始，好吗？"
周明远的表情像是被救赎的罪人。他轻轻点头，声音哽咽："好，从今晚开始。"
窗外，夷陵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长江水依旧奔流不息。在这个他们共同生活了六年的家里，两个迷失的灵魂开始了一段重新认识的旅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