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家子大集掠影

天光未亮时，六家子大集还在睡梦中。偶有鸡鸣三两声，像是梦呓。菜贩们蹑手蹑脚地卸货，生怕惊醒了这份难得的宁静。老张头蹲在摊位前，一根一根地码着韭菜，动作轻得像在排兵布阵。

六家子这百年古镇，坐落在朝青线上。自明清时就是边里边外的物资集散地。当年边里的粮食、布匹、铁器，边外的牛羊、皮毛、山货，都要在这六家子大集上互市交易。如今虽不及当年盛况，每逢三六九集日，仍然人山人海，车水马龙。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汪老这话在六家子大集最应景。八点钟一到，市场如汤锅开锅般沸腾起来。三轮车的突突声、讨价还价的吆喝声、鸡鸭鹅的叫声，混作一团。服装区的老周支起了喇叭，循环播放着："纯棉衬衫，二十一件，四十两件！"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表姐夫天不亮就出门了。他要赶在开集前把摊位支好。这几日他要跑三个集，像陀螺似的转个不停。他的三轮车上装满了各色干菜，红咸菜、海带丝、糖醋蒜、虾皮、杏仁，还有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火锅底料。"赶集就像腌咸菜，"他常说，"得掌握火候。早了没人，晚了赶不上热乎劲儿。"

美食区里，羊汤锅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老李头拿着长勺在锅里搅动，羊骨头、羊蹄子在汤里翻滚。一见客人来，他扯着嗓子喊："热乎羊汤，现熬现卖！"赶集的人闻声而来，小小汤棚顿时挤得水泄不通。有的连吃带喝，大声吵吵；有的低头滋滋喝着，偶尔喊一声"老板，填汤"；有的一口热汤，一口喧腾大烧饼，三口两口之间就下了肚。

隔壁的豆腐脑摊也不遑多让。卤水点的豆腐脑儿盛在粗瓷碗里，浇上韭菜花、辣椒面，再撒把蒜末，香气扑鼻。老主顾们就着一杯农家小烧，吃得满头大汗。刚出锅的油条金黄酥脆，卷上两张农家大煎饼，咬上一口满嘴生香。

说起农家大煎饼，可是六家子一绝。十里八乡的人赶集，总要带几张回去。如今身在外地的六家子人，回到老家头件事就是得踅摸煎饼摊。卖煎饼的有十来家，各具特色：小米面的清香，大米碎米子的绵软，高粱面的劲道。有酸口的开胃，甜口的回甘，还有酸甜适中的。我爱火大点的，酥脆可口，时间长了不吃，有点馋得慌。

市场西北角老杨香油坊飘来阵阵芝麻香。他家的石磨终年不歇，磨出的香油澄黄透亮，装在玻璃瓶里能照见人影。老杨儿子有出息，给他在淘宝上开了店，卖香油、芝麻酱、芝麻盐。老杨常念叨："这网上的买卖，看不见摸不着，钱怎么就来了呢？"说着又往磨眼里添了一把新炒的芝麻。

粮食摊上，金黄小米堆成小山，旁边是红艳艳的高粱米，还有各色豆子：黄豆饱满，绿豆清亮，红小豆像一粒粒玛瑙。卖粮的老孙头说他的粮食都是"看天收"，不用化肥。有人问产量如何，他搓着粗糙的手指说："够吃就行，要那么多做啥？"

粉条摊位上挂着一排排晶莹的地瓜粉条，在阳光下像一道道小瀑布。老板娘手脚麻利地称重、捆扎，嘴里还不停念叨："俺家粉条煮不烂，炖不糊，筋道着呢！"旁边的片粉薄得能透光，摞成一叠，像一本发黄的书。

禽蛋区的笨鸡蛋摆在稻草窝里，白壳的大鹅蛋格外显目。卖蛋的老太太逢人就夸："俺家的溜达鸡，满山跑，吃的都是虫子野菜，下的蛋能不好？"说着敲开一个鸡蛋，蛋黄橙红，几乎要流出来。

午后的阳光懒懒地晒着市场。三点一过，人潮退潮般散去。老周收了喇叭，开始一件件叠衣服；老王擦着案板，血水混着自来水流入阴沟；刘麻子蹲在油锅旁，用铁丝球蹭着锅底的油垢。表姐夫匆匆收拾着摊位，他还要赶回去进货。"做买卖要像腌咸菜，急不得。"他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把花椒大料装进塑料袋，花生米倒回铁皮桶，动作比平时快了几分。

老杨的香油坊还在运转，磨盘吱呀呀地转着最后一圈。他小心地把刚磨好的香油装瓶，贴上"杨家小磨"的标签，准备发往全国各地。磨坊墙壁上挂着淘宝店的二维码，扫一扫就能买到这带着石磨温度的香油。

市场西头，卖杂货的老赵开始打盹，摊位上摆着锈锁、褪色的头绳、缺口的粗瓷碗，在夕阳下泛着陈旧的光。偶尔有晚归的主妇来买针线，他揉揉眼睛，从玻璃罐里取出线轴，动作迟缓得像老旧的钟表。

黄昏时分，市场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那个拾菜叶的驼背老人还在走动，他的布鞋踩在水泥地上，几乎没有声响。他弯腰捡起一片白菜叶，抖了抖土，放进布袋，动作轻柔得像在拾掇珍宝。

偶有野猫窜过，碰倒一个空罐头，叮叮当当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市场里格外刺耳。卖调味品的老太太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又缩回去继续数她一天的进账。硬币在她手里叮当作响，是这一天最后的市声。

天完全黑下来时，六家子大集终于沉入梦乡。表姐夫的三轮车吱呀吱呀地驶向远方，他还要赶明天的早集。只有老鼠在暗处窸窸窣窣，啃食着白天落下的菜叶。明日一早，这人间烟火又将重新点燃。老杨的磨盘会再次转动，老孙头的粮食会迎来新主顾，表姐夫的干菜摊会飘出新的香气，那些带着泥土芬芳的农产品，将继续它们的旅程，从田间地头，走向千家万户的餐桌。

你若得闲，不妨来百年古镇走一遭，尝尝地道的羊汤，咬一口酥脆的煎饼，保准让你回味无穷。这市井烟火，最是抚慰凡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