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长,俗语指同龄人,或年龄相近、常凑在一处玩的伙伴。童年时村里与我同岁的男孩,除了青峰,其余同窗都稍长几岁。可青峰小学到初中都在县城就读,极少在村里露面,所以童年与他并不相熟,直到参加工作才渐渐往来。同年级里,有大一两岁的,也有大三四岁的。印象里,一般长便是这般年龄相近的玩伴,约莫合了书面语说的 "竹马之交"。
我们村是从水库区新迁来的村落。整整齐齐五条南北走向的大巷,各巷中间又有东西向的两米宽小巷横切,这便是老家所有的经纬脉络了。这源于 1958 年的山洪。为给上游白沙河泄洪,相邻几个村落都从低洼处迁出,县政府重新规划修建后,才有了如今的村子。《夏县志》(1997版)载:1958 年阴历七月十七、十八两天,降特大暴雨,洪峰流量达596立方/秒,白沙河六处决口,桥下街、中留村冲毁,迫使白沙河、青龙河改道,造成桥下街、任寺后、李庄、石桥、中留、下留(白沙河所致)、苏庄、东洋桥(青龙河所致)搬迁。由此形成了如今 232 省道边,沿红沙河排水渠而建的齐整小村落。从小学三四年级至今,村里约五百口人,生老病死,嫁出娶进,兜兜转转几十年,我已年过半百,村里人口依然增减幅度不大。
今年三四月份,军锋家姑娘出嫁,回去喝喜酒时与建光同席。一顿饭功夫聊了他近况,心里莫名泛起感伤,竟生出想写写同龄人的念头。军锋其实比我小两岁(读书时低几级)。我读小学时,与三爸家的军、五条行的建光,还有军锋的哥哥军红最是要好,尤其四五年级那阵子。
村小学当时只设一至三年级,到四年级就得去中心校。那所九年制学校(从幼儿园到初三年级),坐落在小侯村、湾里村、大侯村中间,离我们村稍远些,但也就一里半路程。上学放学,几个要好的同年级孩子总相跟着,一路追跑打闹,玩得快活。那时从村里到学校全是土路,挨着高高的水库堰那段还好,是沙子路(原是河滩,淤着厚厚的石子沙粒),过了水库堰到学校门口,小侯村那段便是纯粹的黄泥路。
如今五条宽敞的大巷已全然不是旧时模样。或许是个子长高了许多,或许是新时代的节奏里挤满了电动三轮、汽车,加上两边修了排水渠,街巷倒显得越来越窄。现在回村,巷子里总停着几辆轿车,在某户院门口或对面候着,等主人拉开车门,一脚油门疾驰而去。
我们家原在中巷靠南的位置。四十年前,中巷中间摆着个直径两米多的大碾盘,旁有棵膀腰粗的椿树,召集村民的大钟就吊在树上。碾盘挨着小卖部,小卖部西边背后是村里的戏台;戏台之上,算是童年记忆最深的开蒙之地 —— 村幼儿园的教室。中巷南头立着约莫两层楼高的大照壁,上面刷着革命口号,具体内容记不清了。照壁背后的麦场是片空地,是孩子们最欢腾的所在:打沙包、滚铁环,麦场的柴火堆和村仓库,还能玩躲猫猫。照壁东边村小学,码了整整齐齐的一排房子。四个教室中间夹着两个老师办公室。围墙内,除了教室和东南角的厕所,几乎都是操场。靠近东围墙,象征性栽了排杨树,却好像从没长高长粗过。等我在大侯读完初中没几年,村里一至三年级也并入大侯中心校,石桥小学就此完成使命,画上句号。想来从 1958 年村庄迁来,到学校关停,该有三十余年。记得刚上一年级时,学校还有四五年级,人声鼎沸,欢歌笑语;全部并入中心校后没过两年,这里便成了新的村委会。
不大的村庄,从九十年代起就越来越拥挤:村小学对面三米宽的地方,被邻家扩了院子;照壁后的麦场和村仓库都划成了宅基地,分给新立的户头;村北宽敞的桐树林、老村委会的场地和一排房子,也陆续拆除,给分家的几个哥哥盖房修厦。村北的小河曾静默守着 232 省道和只有几十岁的石桥,如今也被几家要分家的新户在河道上修了拱桥、盖了房子。于是,村旁流淌多少年的河道,竟成了暗河,像被有心人抹去了痕迹。
从童年宽敞热闹的村落,几十年间,渐渐被各家新户塞满角角落落。大巷里的种种,边边角角都在新时代里建得井井有条、错落有致。一家家宽敞的门头早替代了童年时窄小的黑木门,可村里却越来越安静,没了曾经的喧腾和热闹。近几年每次回家,条条大巷静得连风都没有,偶尔春秋凉快时,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在巷子里静静做着守村人。
和一般长们在水库里捞蝌蚪,盛夏在水库堰上灌禾鼠,在堰底笼火逃课讲故事;水涝时一起下水里捉泥鳅,中午回家被母亲拿棍子追着满巷打。有时孩子们在村里玩疯了,母亲做好饭找不着人,就站在巷口一声声喊:"快回来吃饭喽!" 便会有几个小不点不知从哪窜出来,跑回自家门。那时的炊烟,从不是孩子们关注的对象。
童年时,万物皆可成玩物。记得有年麦场空出来,附近谁家盖新房,把青砖堆在麦场一侧。我们就去把砖垛中间掏空,掏出台阶往下走,中间留出空地,用掏出来的砖码个桌子,砖垛顶上盖些玉米杆,就成了间小屋子。我和光子、军几个,在这 "屋子" 里用蓖麻杆做的旱烟袋偷偷抽烟玩。每次进 "屋" 都觉得神秘,谁也不知道,还被蓖麻杆烟袋熏得晕头转向却乐在其中。结果第三次去时,被永杰爸撞见,笑着:"几个小家伙还在砖垛里偷偷抽烟呢!" 那份被神秘感包裹的偷乐,顿时被这句话轰得烟消云散,再也没去过那精心搭建的小屋。
水库里平时原是大片庄稼地。晋南作为山西的重粮棉基地,一年两季庄稼是常态:一季是铁定的小麦,另一季在端午收麦后、中秋种麦前,大面积种玉米,也夹杂些白豆(黄豆)、芝麻、棉花等。童年时一年有四个假期,除了寒暑假,还有麦假和秋假 —— 麦假收麦,秋假收玉米等作物,中秋前后再种小麦。村里的老师,不管公办民办,家里多少都有几亩地,届时也要回家干活。我们偶尔会去帮老师家干活,次数虽少,却觉得是无上光荣。老师在小学生心里总带着份崇高,给老师打次开水、擦回自行车、去家里干回农活,都能拉近那 "宽阔" 的距离。
水库里的庄稼本是正常播种收获,可碰上涝年,连下几天雨,凌晨天蒙蒙亮就会听见大片青蛙 “个哇个哇”的乱叫。朦胧睡意里便有丝丝欣喜 —— 水库又 “发大水”了。那时只觉得好玩,哪懂得父辈们看着大片庄稼被淹的心酸与无奈。
从读小学到初中毕业,我不止一次陪父母拉着平板车,顺着水库堰顶那两三米宽的路,从北段绕到南段,再下到湖海一样的地里收庄稼。掰下的玉米棒子用蛇皮袋(编织袋)扛到远处马路上,装上车再绕四五里地从水库堰拉回去。湾里村沿着水库堰的西段和南段分布,小时候就在这样的往返中,看着父母和村里人打招呼,渐渐与湾里村的大人小孩熟识,有些孩童后来成了朋友和同学。
童年的好奇全由玩心驱使,也一点点把最纯粹的情感种进流逝的岁月。印象极深的是和军红的事。军红比我大三岁,那年我读四年级,深秋连着下了近十天雨。从村里到学校的黄泥路被浇得坑坑洼洼,一路湿滑。连阴雨时,家里的雨鞋自然给大人下地、给姐姐上学穿,我脚上只有双妈妈做的千层底布鞋。
从家出来,和军红一路蹦跳着走到离学校约二三百米处,满路泥泞已让 “小鞋”无处躲闪。只有屋檐下那截村民用泥土垒的斜坡是干的,可斜坡在墙根极陡,墙面又没处攀爬,要么就只能淌黄泥水过。要是淌水,我那宝贝 “小鞋”怕是就要完成使命了。我盯着前面的泥泞,不知如何下脚。
军红看着我说:“走,我穿着雨鞋在下面撑着你,你在干斜坡上一步步挪!” 那是我听过最贴心的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却一脸义无反顾,像奔赴一场正义。要知道我比他高半头,又比他胖不少,扶着我过那漫长斜坡,他得费多大劲?况且就算穿着雨鞋,全力撑着我的他随时可能滑倒。我们就这么一步一磕绊地挪完二百多米,有两次我庞大的身躯几乎成了直角,真不知军红哪来的力气。有两次我俩差点栽进泥里,都是他用脚艰难一撑才化险为夷。走完这段路,我俩都气喘吁吁。
如今我四十九岁,军红却已离世三十二年,可那天他陪我巧过泥泞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军红的父亲与我父亲也是发小,格外要好。每次回村看老人,碰见他总很亲切。军锋孩子结婚时,他拉着我的手直说:“咋不见你爸来?我专门给他说了,让他下午一定来,一定来。”虽已耄耋,这对老人的情谊仍丝毫不减,彼此挂念。
长河落日圆,岁月在递进中,一点经不起折腾。一晃,一般长们都过了五十,已是半百之人。
曾经一起疯长,一起在河堰上对着麦地大喊,一起挎着方块补丁书包飞奔雀跃的一般长,如今都已镜前见华发。忽然想起孙芸苓老师讲课时常提的诗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其实,曾经的一般长早已今非昔比。除了军红因意外离世,如今大多都已步入爷爷辈。正和建光吃饭时,他女婿提着从黄河捞的大鱼远远走来,建光忙起身相迎。我心里嘀咕:这人,说走就走,也不打个招呼。可内心里却有些许欣喜 —— 孩子们长大了,懂事了。
童年的趣味在无尽的好奇中延宕,草丛间的生灵、春枝上的柳哨,都活跃在少年心头。匆匆岁月里,哪怕偶尔一次红红的落日,也会让曾经的我们在村旁久久凝望。
如今村落安静,一般长们虽已半百,却仍在到处奔忙。荣娃也曾是我们的娃娃头,个子不高却敦实的很,如今做外公也有好几年了;最近是怕有两年没回村过年了吧,整天钻在南方工厂里打工挣钱;国良一年总要出去两回,上北京下西南,在工地上熬日头,给儿子攒结婚彩礼;国成兄弟在广东的制版厂忙着挣钱,年底才能回村待个把月。初中时我曾和建荣、国良、国成四个死党,在村里逍遥过一阵子。突然想起一起玩大的表哥安虎,小时候也曾一起放羊,烤红薯,和他趴在表舅的炕上翻小人书;成家后孩子尚幼出门打工,工地架桥时,天擦黑从十几米高的桥上失足落下,摔得支离破碎,尸体从千里之外的贵州运回来,一家人悲悲切切,一晃也近二十年了。初中比我高一级的伟伟,如今都是村主任了,村里红白喜事必到,只是最近见他手里没了那个雷打不动的玻璃茶杯 —— 那原是村干部的显眼标志。国峰高中比我高一级,大我两岁,也曾是镇卫生院副院长兼外科主任,如今闯荡世界,从成都到西安也有十五六年了。2008 年四川大地震时,他还主动请缨去灾区救灾。
近两年来,每次回去总想和曾经的一般长多拉拉家常。见面是亲切的,问候两句孩子家人,聊聊近况工作。岁月把一般长们拉得越来越远,某某血压高了,血糖高了;性子豪爽、把酒当水喝的建军,突然就戒了酒。
今年五六月间,因身体不适遵医嘱要长期服药;经历能给人累计无形的财富,却常常也让人措手不及。每每想起和一般长们在村里疯玩,一起在麦场熬夜脱粒小麦,一起骑自行车去县城参加中考……日子在被一沓一沓消磨,曾经的一般长也渐渐华发丛生。村口的那孔石桥却依然坚挺,迎接着来来往往、出去又回来的人。谁把往日写成诗句,在一步一行间押韵?谁又在命运的奏歌里,唱响着人生的悲喜?
水库堰下的庄稼地依然大片大片的绿着,到了收获的季节,金黄的海浪扑面涌来,我不止一次在堰顶看着这熟悉的色彩心潮滂湃。如今,不知道这赋予土地大片金黄、耕作的人换了有几茬?一般长们,也在一次次日升日落中,被岁月淘成了父辈那样弓起的脊梁,走到了父辈们曾经的年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