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掌村蜷在湘西褶皱的山褶里,青瓦木楼像被岁月揉皱的粽叶,层层叠叠铺在酉水支流的臂弯。吊脚楼的飞檐挂着湿漉漉的雾霭,连狗吠都裹着山歌的尾音 —— 哪家土狗朝着崖下的云团狂吼,哪家竹鸡扑棱着飞过晒谷场,寨老们端着粗陶碗,咂一口包谷烧就能辨得分明。檐角铜铃随风轻晃,撞碎了山涧传来的木叶情歌,偶尔还能听见远处传来的傩戏唱腔,在山谷间幽幽回荡,似真似幻。
变故起于那个落着桐花的黄昏。山丫背着靛蓝花布包袱跨进寨门时,脖颈间的苗银项圈叮当作响,在斜阳里晃出细碎的光。她身上那件西装裙裁剪利落,衬得腰身比寨里的水杉还挺拔,惹得溪边捣衣的婶子们槌衣声都乱了节奏。当晚火塘边,三姑六婆的八卦混着柴火噼啪声:“听说在广州学了些不正经的营生”“带坏咱寨里姑娘喽”,火苗舔舐着熏得黢黑的腊肉,把这些话烘得愈发滚烫。更有人窃窃私语,说看见山丫回来那晚,山路上飘着几团幽蓝的磷火,像是湘西赶尸匠引着亡者归乡,给这场风波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这话倒也不全是空穴来风。不出三日,吊脚楼的木格窗后就藏着秘密。阿妹们偷摸着托赶集的货郎捎来西装裙,踩着青石板路学城里人的猫步,裙摆扫过墙角的野蕨,惊起一串脆生生的笑。胸脯平平的阿桃不知从哪弄来海绵乳罩,对着木梳篦子前的圆镜比划,耳尖红得像寨口的朱砂梅。最出格的是春妮,干完农活就闩紧雕花木门,用山丫送的雕花牛角梳仔细盘起长发,蘸着朱砂口脂,在嘴唇上描出两瓣欲滴的朱砂,连灶上煨着的油茶汤糊了都浑然不觉。油茶汤的焦香混着寨里特有的社饭清香,从雕花窗棂里飘出来,又被风卷着散入满山的杜娟花丛。有阿婆念叨,说这胭脂的红,像极了巫傩仪式里驱邪符纸上的朱砂,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寨老们慌了神,连夜请来拄着雕花龙头拐杖的王五爷爷。这位见证过湘西剿匪的老支书,往堂屋的酸枝木太师椅上一坐,铜烟锅敲得八仙桌咚咚响:“山丫,外头的风,咋就吹进咱这老寨了?” 说话间,他身后墙上挂着的老火枪微微晃动,那是当年剿匪时的老物件,枪杆缠着褪色的红布条,旁边还贴着张泛黄的驱邪符纸,是村里巫师留下的。
山丫正低头绣着湘绣帕子,银针在指尖翻飞,绣线是湘西特有的茜草染就的玫红。她手边放着个小巧的苗绣香囊,绣着湘西常见的八角花图案,香囊上还系着一缕五彩丝线,据说这是湘西巫傩文化里祈福辟邪的物件。“五爷爷,在广州毛毯厂做女工,见着外头的世界才晓得,咱苗家的绣活比机器织的还金贵。” 她忽然抬头,睫毛上沾着桐花,“我和祥子商量着,要把寨里的绣娘聚起来,开个绣花厂,用老祖宗的手艺换银钱哩。” 说着,她拿起一旁的苗绣绷架,上面的百鸟朝凤图活灵活现,用的是湘西特有的破线绣技法,图案里还暗藏着巫傩文化中的吉祥符号。
铜烟锅 “当啷” 掉在八仙桌上。王五爷爷浑浊的眼睛突然发亮:“你说的祥子,可是我那在省城念大学的外孙?”
山丫的脸腾地红了,手里的绣帕子绞成一团,露出帕角绣着的并蒂莲:“去年在州里的非遗展上遇见的,他说要把苗绣做成文创……” 话音未落,竹帘外传来爽朗的笑声,祥子背着画夹闯进来,胸前挂着的苗绣荷包正是山丫的手艺。荷包上还坠着颗湘西特有的朱砂珠子,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摇晃,珠子中间隐约能看见刻着的巫傩符文。
如今再看巴掌村,吊脚楼的飞檐上挂起了霓虹灯,绣坊的木窗里飘出缝纫机的哒哒声。姑娘们踩着苗绣高跟鞋走在青石板路上,西装裙外披着苗银流苏披肩,唇上的朱砂红比寨里的映山红还艳。逢年过节,寨里不仅会跳起湘西特有的摆手舞,还会举行盛大的巫傩祭祀仪式。锣鼓声中,山丫带着绣娘们展示新设计的苗绣服饰,上面的图案巧妙融合了巫傩文化元素。王五爷爷常拄着拐杖站在绣坊门口,看山丫教姑娘们把湘绣针法和苗绣纹样融在一块,铜烟锅里的烟圈悠悠荡荡,裹着满寨的欢歌,混着远处传来的傩戏唱腔,在湘西的山水间久久回荡。夜幕降临时,仍有村民传言,看见山路上偶尔闪过赶尸队伍的身影,与这热闹的新景象交织,构成了湘西独有的奇幻画卷。
(原载《华商》杂志2015年第5期,现发表时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