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摸到那枣木拉杆时,指腹下的纹路正嵌进木头的沟壑里,像三十年前无数个清晨那样严丝合缝。老屋的灶屋积着半寸厚的灰,后窗的丝瓜藤早已枯成褐色,缠在窗棂上像团乱麻。风箱立在水缸旁,铁环上的银亮被岁月蚀成哑白,倒比记忆里更像位戴旧银镯的老者,箱底的青石板还留着淡淡的磨痕。
一
那年我八岁,总爱在天刚亮时扒着灶屋门框。露水还凝在院外槐树叶上,草叶尖的白霜沾着晨雾,远处稻田的水洼泛着青灰色的光。母亲裹着蓝布头巾进来,头巾边角沾着昨晚的灶灰,发梢还挂着晨雾的潮气。她往灶膛丢松针时,针尾的白绒沾着雾珠,眼泡带着初醒的浮肿,划火柴的 "擦" 声落定,蓝火苗刚舔上柴草的瞬间,她瞳孔倏地亮了,像被星火点燃的灯芯。
"老伙计,醒醒了。" 母亲的掌心先在枣木箱体上轻轻按了按,仿佛给老友理了理衣襟,接着五指张开扣住包着蓝布条的拉杆,指腹陷进木头经年磨出的凹槽里。拉杆被拽起时,她小臂带着轻微的弧度上扬,肘部在身侧划出半圆,"呼 —— 啪" 的声响漫过窗台。手腕翻转间,铁环在木轴上 "沙沙" 转动,她拇指关节因用力泛白,却在风箱回吸时巧妙卸力,让拉杆自然回落,仿佛不是在费力劳作,而是与老伙计跳着默契的圆舞曲。檐下麻雀被惊得扑棱棱掠过槐树枝,翅膀扫过槐树叶,抖落的露水 "簌簌" 掉在风箱顶上。我数着叶尖坠落的露水,看它们 "咚" 地砸进水缸,把月亮碎成千万片银鳞,远处的稻田里,赶早的农人吆喝着牛,"嘿哟" 声顺着风飘过来,刚好和着风箱的节奏。
"娘,今天能吃锅巴吗?" 裤脚的露水洇进门槛缝时,母亲正用虎口抵住箱沿磨出的浅窝,左手无名指无意识地在木头上打节拍。她猛地回头,鬓角碎发被热气蒸得打卷,贴在泛红的脸颊上,眼尾弯成饱满的月牙,眼底盛着灶火映出的碎光:"等粥熬好就炕,急什么。" 风箱 "呼嗒" 声里,她推拉的力道均匀得像秤杆上的准星,每一次前倾都带动肩膀微沉,后坐时腰腹轻轻发力,把三十年的光阴都揉进了这重复的动作里。
二
蒸红薯的晌午最是磨人。日头爬到竹梢顶,晒得篱笆上的牵牛花卷成小喇叭,花瓣蔫得打不起精神。篱笆外的玉米地泛着深绿,玉米叶被晒得打卷,风一吹 "沙沙" 响,像谁在远处摇着沙锤。母亲摆红薯时总把大的挨在一起,表皮沾着新鲜的泥土,小的就塞在缝隙里,有的还带着半截细根。她额角渗着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滑,快到下巴时抬手用袖口一擦,留下道淡淡的灰痕。风箱 "呼嗒 —— 呼嗒 ——" 地催,她推拉杆时整条手臂绷成直线,肩胛骨在蓝布衫下微微凸起,指尖顺着枣木纹理滑动,到末端时猛地一收,让箱盖 "啪" 地扣合,风裹着火星 "轰" 地撞进灶膛;回拉时又刻意放缓,掌心贴着拉杆轻旋,铁环 "滋啦" 转得柔缓,仿佛怕惊扰了红薯的酣睡。灶膛火星溅在青砖上,把后窗的丝瓜藤影子映得在墙上乱蹦,活像一群蹦跳的小猴子。
"闻着香了!" 我蹲在灶前数蚂蚁,看它们拖走饭粒的模样,忽然被蒸汽烫得缩脖子。母亲添松针的手顿了顿,睫毛上沾的柴灰像落了层雪,眯眼避开热气时,眼角的纹路里盛着温柔:"急啥?老伙计懂火候,火太急芯子会生。" 她推拉杆时小臂绷出细筋,青筋在皮肤下若隐若现,风箱 "轰" 的一声,把甜香送得满院都是,烟囱里的烟卷着热气往上冒,在蓝天上扯出几缕银丝,被风一吹散成淡雾,刚好罩住远处的稻场。
父亲扛着锄头进门时,鞋帮挂着的苍耳蹭过门槛,裤脚沾着稻场的黄土。"听动静就知是红薯。" 他烤火时搓着冻红的手,刚走进院,就惊飞了趴在篱笆上的蜻蜓,翅膀 "嗡嗡" 地掠过风箱顶。风箱突然欢实起来,铁环 "滋啦" 转得轻快。母亲用围裙擦手时,眼角软得能滴水,嘴角噙着的笑意漫到眉梢:"留了大的装你布兜,下地饿了垫垫。"
三
北风卷雪的冬日,窗纸总被打得 "沙啦啦" 响,像有群泼皮在拍门。院墙外的老槐树落尽了叶,枝桠上积着雪,被风吹得 "咯吱" 响,像谁在远处磨牙。窗玻璃上结着冰花,有的像松枝,有的像梅朵,母亲总说那是老天爷给画的窗花。母亲往灶膛塞硬柴时,呵出的白气会在眼前凝成雾,眉毛上沾着点白霜,像落了层碎糖。风箱 "呼嗒 —— 呼嗒 ——" 地吼,她双手交叠握住拉杆,掌心的老茧与木头的沟壑咬合,推时整个上半身前倾,膝盖微屈,把体重都压在臂弯里,让风势如猛虎下山;拉时腰腹猛地后收,肩胛骨向后顶出,枣木拉杆被拽得笔直,铁环 "吱呀" 转着也不肯示弱。声浪撞在土墙上 "咚咚" 弹回来,在屋里织成一张暖融融的网。
"它在跟风雪打架呢。" 母亲把烫玉米塞进我手里,指腹的暖意透过焦皮渗进来。她说话时牙齿轻轻咬着下唇,像在给风箱鼓劲。我缩在草堆里看她给风箱轴抹猪油,铁环转得润滑时,她睫毛颤得像怕惊扰什么:"你爹淋了雨那晚,它陪我熬了整宿姜汤。" 那时她右手推累了换左手,虎口磨出红痕,却仍保持着均匀的节奏,每一次推拉都带着护家的执拗,墙角的炭盆里,火星子偶尔 "噼啪" 爆开,映得盆边母亲纳了一半的鞋底忽明忽暗,远处的河湾结了冰,冰面反射的光透过窗棂缝隙钻进来,在风箱上投下道细长的亮线。
炭盆火星 "噼啪" 爆开时,父亲跺着雪进来,鞋帮上的冰碴 "叮叮当当" 落在地上。"还是老伙计靠谱。" 他摸风箱的手刚从外面回来,冻得发红,"鼓风机吹出来的风都是凉的。" 母亲笑出半排牙齿,侧脸被灶火映得通红,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推拉的动作却丝毫未懈,风箱声混着笑,在满室姜香里轻轻荡。
四
风箱被换下那天,母亲把它靠在东墙根。拉杆搭在箱沿的模样,像个人交叠着双臂。冬日阳光斜斜切进来,在裂纹里的桐油上投下窗格影,积灰被风吹得 "簌簌" 动。窗外的丝瓜藤枯成褐色,缠在窗棂上像团乱麻,叶片落尽后,露出枯黄的卷须,还牢牢抓着窗格不肯松。
"陪了我二十多年。" 她摸拉杆的指腹泛白,指尖沿着铁环摩挲,仿佛在数那些年转过的圈数,肩膀微微耸动,侧脸在夕阳里显得柔和又落寞,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像是在强忍哽咽。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和风箱的影子叠成一团,落在积着薄尘的青石板上。我摸着枣木箱体,能听见院墙外老槐树的枝桠 "咯吱" 响,像在和它说悄悄话,远处的河湾冰面开始融化,"叮咚" 声顺着风飘进来,混着屋里的寂静,倒像是风箱在轻轻叹息:"娘,它是不是累了?"
母亲用围裙擦眼角,红着眼圈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带着点沙哑:"是啊,它把力气都给咱们了。"
五
如今厨房的抽油烟机 "嗡嗡" 转着,瓷砖墙反射着冷光,母亲两鬓的白发在灯光下泛银。窗外的高楼挡住了原来的竹梢,看不见稻田和篱笆,只有偶尔掠过的麻雀,翅膀 "扑棱" 声也显得单薄。她突然停手侧耳,眼神里闪过一丝恍惚,像被风箱声牵回了当年的灶屋,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比划着推拉的弧度,嘴角缓缓勾起浅淡的弧度,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温柔的笑意。
"像老风箱在叫吧?"
她凝视着空气,眼神里浮起一层薄雾,仿佛看见那个熟悉的枣木身影正立在眼前,"抽油烟机再响,也没它懂我的心思。"
我望着母亲脸上被岁月刻下的纹路,突然想起她年轻时推风箱的利落模样。如今她动作迟缓了,可那眼里对老风箱的眷恋,却比当年灶膛的火还炽热。
我伸手想触碰母亲此刻的思绪,指尖却只触到冰冷的瓷砖。厨房的瓷砖墙泛着冷光,与记忆里灶屋的土墙截然不同,那里的温度,是风箱声与柴火味焐热的。
她点点头,枯瘦的手指悬在半空停住,像是握住了一段虚幻的拉杆,目光穿过冰冷的抽油烟机,落在记忆深处的灶屋,"老伙计的脾气,我最清楚。"
我侧耳细听,仿佛真有 "呼嗒" 声顺着风飘来,裹着灶膛的烟火气、井水的清冽气,还有母亲头巾上的皂角香,仿佛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就能看见晨光里,母亲正弓着腰推拉拉杆,手腕翻转间带着韵律,掌心与枣木的温度交融,鬓角的碎发被热气蒸得微湿,窗外的槐树叶上,露水还在打盹,远处的稻田里,插秧人的吆喝正顺着风飘过来。
风箱的 "呼嗒" 声里,岁月从未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