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镇宁那大山的北麓,有一处石砌的院墙。父亲站在院墙上,正用竹耙翻晒着刚收获的菜籽。金黄的菜籽顺着耙齿滚落,在青石板上蹦跳着,宛如细碎的光斑。我蹲下身,看着那些被阳光照得发亮的菜籽,突然发现它们的纹路竟和父亲掌心的老茧极为相似。
这片油菜花田生长在喀斯特峰林的褶皱之中。每年惊蛰过后,穿着青布衫的汉族农人们就会背着竹篓,沿着石板路走向梯田。父亲常常说,咱们镇宁的土地是红胶泥里掺着碎石头,菜籽要在这样的石缝里扎根,就得有一股子倔强劲儿。他说话的时候,手里的青铜烟斗明灭不定,火星子落在田埂上,惊飞了几只躲在油菜花里的山雀。
清明前后,油菜花盛开,景象最为壮观。晨雾弥漫,漫过土地关的飞檐,将那大片的金黄染成了一幅水墨画。我常常跟着父亲去田里施肥,扁担两头的竹筐里,腐熟的菜籽饼和油菜花相互依偎。父亲走在石板路上,青布裤脚沾满了露水,身后拖出一道细碎的花影。忽然,远处传来布依姑娘悠扬的木叶调,父亲笑着说:"她们唱的是《好花红》,咱们汉族人就管这叫 ' 菜花黄 '。"
小满时节的市集,最是让人难忘。在老街市集上,汉族篾匠的摊位挨着布依银匠的铺子,苗族阿婆的绣绷旁摆着屯堡人的铁具摊。父亲在铁匠铺定制犁头,我则蹲在一旁,看穿着靛蓝长衫的汉族汉子编竹器,金线在苗族百褶裙上蜿蜒,竟和田埂边的油菜花田有着相似的纹路。忽然,一阵欢快的铜鼓声从街角传来,循声望去,见几个布依姑娘正用蜂蜡在白布上描绘花纹,她们的蓝靛围裙与金黄的花海交相辉映。旁边的木台上,老艺人正用月琴伴奏,唱着《六月六》的古调,赶表的青年男女踩着花阶对歌,银项圈碰撞出细碎的金光。
在集市西头的老槐树下,布依阿妈的油炸鸡蛋糕摊子前围满了人。竹制的小油锅里,面糊裹着肉末在热油中翻滚,泛起金黄的涟漪。父亲买了几个递给我,酥脆的外皮裹着鲜嫩的内馅,混着菜籽油的香气在舌尖绽放。隔壁的汉族老伯正在售卖波波糖,琥珀色的麦芽糖裹着花生碎,在阳光下折射出晶亮的糖丝,轻轻一掰,便发出清脆的声响。这糖的来历可不简单 —— 咸丰年间,镇宁知州征集糖食,钟鼓楼的刘兴汉用本地背背糯和青冈木柴火,历经九道工序熬制出层层起酥的糖体,因其翻糖时如白水河波浪般起伏,得名 "波波糖"。如今这手艺已传至第六代,功达波波糖厂的师傅们仍坚持用传统陶缸发酵、青冈木熬糖,扯糖时糖体拉出银丝,裹上六马芝麻,咬一口酥脆化渣,麦芽糖的清甜与花生的焦香在齿间交融。
那年谷雨,我带着妻儿回到了家乡。八岁的儿子在花海里追逐着蝴蝶,父亲背着竹篓跟在后面,篓里装着新采的苦丁茶。我们在河谷下游的田埂上野餐,河水将花海分成了两半,一半流向那有着石砌碉楼的屯堡,一半汇入布依村寨的风雨桥。父亲指着对岸的水车说:"你爷爷当年修这水车的时候,用的是咱们本地特有的青冈木,比这菜籽还经得起岁月的打磨。" 母亲忽然指着东南方向:"看,黄果树瀑布的彩虹!"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十公里外的山坳里,白水河从 77 米高的断崖跌落,溅起的水雾在阳光下幻化成七彩霓虹,与近处的金色花海交相辉映。
如今,每当我在城市的玻璃幕墙间穿梭,总会想起镇宁的油菜花。那些在红胶泥里扎根的金黄,那些与石缝抗争的生命,就像我的父老乡亲一样 —— 汉族父亲在梯田里播撒希望,布依族银匠在晨光中锻造时光,苗族阿婆在花树下绣出岁月,用最朴实的方式与土地对话,把苦难酿成了芬芳。父亲的青铜烟斗还放在老院的窗台上,斗钵里积着多年的烟灰,仿佛沉淀着镇宁人千百年的花事。
故乡的大山又起雾了,我仿佛看到年轻时的父亲站在田埂上,手里紧握着一把金黄的菜籽。那些在风中飘散的种子,终将在时光的深处,长成镇宁人永恒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