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秋修长的手指抚过青铜面具边缘的夔龙纹时,吊脚楼外的雨恰好停歇。檐角垂落的水珠在渐浓的暮色里串成银线,将黔东南的层峦叠嶂晕染成水墨长卷。面具表面的绿锈下,蝌蚪状的夜郎铭文随着湿度变化隐隐发亮,像某种活物在皮下呼吸。
"阿爸说这东西邪性得很。" 背篓里的草药散发着苦香,苗族少女阿依往火塘添了块松木,火星溅在靛蓝裙摆的银饰上。她腕间的银镯突然轻颤,"民国三十年,有个外省军官想把它当古董带走,刚出寨子就浑身长竹根,死在乱葬岗了。"
陈砚秋取出拓片工具,忽然发现面具右眼窝的阴影里,蜷缩着条细如发丝的赤红色幼虫。他刚要凑近,虫子倏地钻进锈蚀纹路,只留下道淡红痕迹,恰似新鲜血迹。
"这是 ' 竹蛊 ' 的幼虫。" 阿依握紧火钳,银镯发出细碎嗡鸣,"四月八快到了,山里蛰伏的东西都醒了。"
火塘松木噼啪作响,将两人影子投在夯土墙,恍若远古岩画。陈砚秋想起导师给的汉代竹简拓本 —— 夜郎王兴被斩后,其巫祝用青铜面具下蛊诅咒汉军。此刻面具铭文在火光中流动,拼凑出半句话:"龙蛊醒于卯月,竹生血竭..."
一
苗寨晨雾飘着糯米酒香时,陈砚秋被芦笙声惊醒。推开木窗,穿百鸟裙的姑娘们围着晒谷场的铜鼓起舞,银冠红缨在朝阳里划出弧线。阿依母亲背着五彩糯米饭竹篮经过,靛蓝围裙上的蝴蝶绣纹栩栩如生,仿佛振翅欲飞。
"陈先生快下来!今天要祭鼓呢。" 阿婆举着三支香,香灰在晨风里飘落,"昨晚老王家二小子出事了,怕是冲撞了山神。"
晒谷场老槐树下,面色青黑的青年躺在竹担架上,裸露的胳膊布满蚯蚓状青筋,皮肤下似有虫豸蠕动。几位穿对襟衣的老人用蒿草蘸米酒洒他身上,咒语混着芦笙声飘向云端。
"是 ' 游蛊 '。" 阿依的蜈蚣髻随着脚步轻晃,银饰叮咚作响,"我阿爸说,这是夜郎王军队战败时,没带走的怨气化成的。"
正午祭鼓仪式达到高潮。寨老敲响直径两米的铜鼓时,陈砚秋惊觉鼓面太阳纹与青铜面具纹饰惊人相似。鼓声震得地面发颤,鼓身蛙纹在光影里伸缩,忽然鼓面血迹渗开,在阳光下呈现诡异的暗红脉络。
"不好!" 阿依脸色惨白,银镯硌得陈砚秋胳膊生疼,"血祭鼓显灵了!"
人群突然骚动。抱孩子的妇人尖叫跪倒,婴儿浑身滚烫,皮肤下浮现网状青黑纹路,像藤蔓在体内疯长。陈砚秋摸出青铜面具,内侧铭文竟开始发烫,蝌蚪符号似要挣脱金属束缚。
二
火塘里三枝九节菖蒲噼啪燃烧,将阿依祖父的脸映得忽明忽暗。老人捻着竹烟杆,烟锅火光随讲述明灭:"汉武帝时候,夜郎王兴最信蛊术。汉军打来时,他让巫祝用三千童男童女炼 ' 龙蛊 ',说能让士兵刀枪不入。"
陈砚秋笔记本上画满草图:铜鼓纹饰、面具铭文、婴儿身上的纹路,三者似有隐秘联系。他想起贵州省博的赫章可乐铜釜,釜身立虎造型与面具夔龙纹线条如出一辙。
"龙蛊要活人的精血喂养。" 阿依用银簪挑开桐油果,金黄汁液凝成露珠,"家传《蛊经》记载,夜郎灭亡时,巫祝把最后一只龙蛊封在青铜棺,用自己的血画了镇魂符。"
深夜的铜铃声突然划破寂静。阿依祖父的烟锅掉在地上:"是 ' 送蛊 ' 的铃声!有人在偷挖后山夜郎坟!"
举松明火把赶到后山,几个戴安全帽的陌生人正围着炸开的洞口忙碌。散落的陶片上,云雷纹与陈砚秋拓的铭文分毫不差。火把照进洞穴深处,青铜棺椁赫然在目,棺盖已被撬开,露出暗绿丝绸。
"小心!" 阿依猛地推开陈砚秋。他刚才站的位置,一条手臂粗的赤链蛇从棺椁探出头,蛇鳞泛着金属光泽,头上竟长着对小鹿角。
三
被蛇咬中的盗墓贼黎明时断了气。尸体呈诡异青紫色,皮肤下无数细竹从七窍钻出绿芽。寨老们围着尸体跳驱邪舞,芦笙混着咒语,听得人心头发紧。
"这是龙蛊的伴生蛇。" 阿依将捣碎的五倍子敷在陈砚秋被蛇尾扫过的手腕,银碗药汁泛着泡沫,"棺椁里还有更可怕的东西。"
陈砚秋细看青铜棺盖内侧纹饰,交错线条在晨光里渐显,竟与青铜面具完全吻合。他试着将面具贴上去,两者严丝合缝,蝌蚪铭文发出绿光,在空中投射出星象图。
"是夜郎国天文历法!" 陈砚秋激动地拍照,"你看北斗七星位置,正合《史记》' 夜郎者,临牂牁江 ' 的记载!"
洞穴深处突然传来闷鼓声。阿依指着星图中央红点:"不好!有人在敲血祭铜鼓,会唤醒龙蛊的!"
赶到晒谷场,为首的盗墓贼正举锤猛砸铜鼓。鼓面血迹渗进纹饰,随着最后一击,铜鼓裂开缝隙,涌出无数赤红虫子,如潮水般向人群蔓延。
"用银器!" 阿依掷出银冠,银器落地时,虫群纷纷后退,留下灼烧痕迹。陈砚秋掏出银质小刀,想起苗疆银饰驱邪的古谚。
四
被虫群咬伤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皮肤上浮现竹节斑纹,伤口渗出绿汁,散发出腐烂草木气。阿依祖父用松烟在伤者额头画符,却被无形之力弹开,闷哼倒地。
"必须找到龙蛊本体。" 阿依将祖父交给寨老,拉着陈砚秋往山洞跑,"《蛊经》说龙蛊认主,只有竹王后裔能制服它。"
洞穴深处,青铜棺椁已完全打开。腐朽丝绸下,盘膝而坐的骨架胸腔插着柄铜剑,剑柄虎纹栩栩如生,剑身残留暗红痕迹。陈砚秋拔出剑,内侧刻着 "兴之器,子子孙孙永宝用"。
"这是夜郎王兴的佩剑!" 他声音发颤,"史书说他被牂牁太守陈立斩杀,原来葬在这里。"
棺椁底部突然传来蠕动声。只见拳头大的虫子在丝绸堆里蠕动,通体金黄,背长龙鳞纹路,触角贪婪地吮吸剑上血迹。
"这就是龙蛊!" 阿依掏出银盒,里面装着黑色种子,"巫祝当年用亲生女儿做祭品才炼成它。我家世代保管的 ' 镇魂竹 ' 种子,能暂时困住它。"
龙蛊突然嘶鸣,洞穴刮起阴风。被咬伤的人们眼神空洞地涌入,皮肤下竹根状纹路疯狂生长,将身体扭成诡异形状。
"它们被龙蛊控制了!" 陈砚秋挥剑逼退人群,竹根却从伤口钻出缠住剑身。阿依撒出种子,落地瞬间长成翠绿竹林,将蛊王困在中央。
五
竹林生长速度惊人,转眼填满洞穴。竹节渗出粘稠汁液,汇成细流。被围的龙蛊愤怒嘶鸣,每声震动都让竹叶落露,露珠触人即化为虫。
"唱《镇魂歌》!" 阿依祖父拄杖走来,声音虽弱却坚定,"只有夜郎古歌能安抚它。"
老人率先开口,苍老的嗓音在洞穴中回荡。阿依立刻加入合唱,寨老们随后跟上,形成庄重的多声部应答:
(歌花)呜嗬 —— 竹生南山兮
(歌骨)汉兵嘶牂牁,龙蛊封玄宫
血书谁记取?银镯映山红
(歌花)呜嗬 —— 铜卧寒潭兮
歌声响起时,疯狂生长的竹子骤然放缓。阿依领唱的曲调与铜鼓纹饰微妙对应,每个音符都让一段铭文发光。陈砚秋注意到歌词采用苗族古歌特有的五言递接句式,前句结尾与后句开头形成奇妙的意象勾连。
(问)龙蛊何时醒?
(答)卯月听芦笙
(问)星图谁能识?
(答)竹王后裔明
(歌花)呜嗬 —— 七星列阵兮
第二段问答式对唱展开时,空中星图开始旋转。龙蛊身上的金纹与星辰对应闪烁,躁动渐渐平息。陈砚秋想起苗族古歌 "铸日造月" 的宇宙观,原来这歌声竟是与星象沟通的密码。
(歌骨)银针刺七窍,古棺铭文亮
巫祝女儿泪,千年待传承
纹发光如昼,虫渐宁如眠
(歌花)呜嗬 —— 古调护生灵兮
最后一段唱毕,阿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苗族高腔特有的甩音。青铜面具爆发出耀眼金光,蝌蚪铭文脱离金属束缚,在空中组成完整星图。龙蛊在歌声中化作点点金光,终于融入星图之中。
虫群与竹根纹路在金光中消退,被控制的人们倒地沉睡。晨光透过洞口照进,青铜棺椁铭文亮起,投射出汉字:"汉成帝河平二年,夜郎灭,龙蛊封于此,待竹王后裔镇魂。"
六
四月八庆典上,陈砚秋看着阿依领唱《镇魂歌》。少女的银冠在朝阳下闪光,百鸟裙随舞步飞扬,古老的歌谣与铜鼓声交织,在山谷间久久回荡。那些曾在噩梦中出现的赤红虫子,此刻仿佛化作舞蹈中飘动的彩带。
他将青铜面具与铜剑交给省博物馆,只留下几张拓片。整理资料时发现,夜郎王兴的佩剑材质与苗族银饰惊人相似,面具内侧铭文竟与阿依吟唱的古歌韵律完全相合。
"阿爸说,我们苗族是夜郎人后裔。" 篝火旁,阿依递来银杯米酒,酒液泛着琥珀光,"当年巫祝的女儿没死,带着《蛊经》和镇魂古歌逃进深山,才有了我们寨子。"
陈砚秋望着层峦叠嶂的群山,忽然明白那些被称为 "蛊毒" 的传说,或许是先民将天文历法、部落历史编码成的文化基因。就像这《镇魂歌》,既是驱邪咒语,也是文明传承的密码,只有真正理解的人才能听见其中的星辰运转、竹王低语。
夜色渐深,芦笙声在山谷回荡。他看向阿依腕间银镯,上面龙纹与青铜面具夔龙纹如出一辙。篝火映照下,银饰光芒柔和,与远处铜鼓声、歌谣声融为一体,诉说着一个关于传承与守护的古老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