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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真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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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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梯坎上的星子

1978 年立夏的雾,浓得像被揉皱的纱,把十八梯的青石板裹得密不透风。天刚蒙蒙亮时,石板上的潮气还没褪,每道凹痕里都盛着半汪水,映着吊脚楼斜斜挑出的木檐,像把碎镜子摔在了梯坎上。被百年江风磨得发亮的石面,摸上去是润的,带着嘉陵江特有的咸腥气 —— 那是江雾夜里偷偷留下的吻,潮乎乎的,含着片化不开的海。

十岁的陈南星蹲在第三十七级梯坎上,掌心的铁钉锈得发红,被体温焐得发烫,像揣着块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火炭。他眯起眼,睫毛上沾着雾珠,盯着石板上刚刻出的 "改" 字。铁钉尖刮过石面时,"沙沙" 的轻响被雾吞了大半,只有细碎的石屑簌簌往下掉,落在他解放鞋的鞋面上,像撒了把碎银。这两个字是昨晚趴在父亲膝头偷听到的,"改革","开放",父亲说这话时,航运公司的蓝布工装袖口磨出了毛边,煤油灯的光在他油乎乎的指缝里跳,像要从那层洗得发白的布纹里,掏出颗亮闪闪的星。

身后的吊脚楼斜斜地挑着,木柱扎在石缝里,底部的青苔在雾霭里泛着幽光,像老头儿下巴上没刮净的胡茬,还挂着晨露。穿堂风从板壁的缝隙里钻出来,带着楼下豆浆铺的甜香 —— 那是黄豆被石磨碾出的醇厚,混着点柴火的烟味,搅得他刻字的手微微发颤。他总觉得这风里藏着声音,是江轮的汽笛,还是父亲说的 "好日子" 的脚步声?

"星娃儿,又在石板上刻啥子鬼画符?"

周嬢嬢的冰糕箱 "咔嗒" 一声磕在梯坎上,像块冻硬的腊肉砸在石头上。红漆剥落的木箱上,"青鸟" 二字只剩个鸟尾巴,露出底下的木纹,像段风干的江鱼。她掀开盖在箱上的棉被时,混着柑橘香的凉气 "呼" 地涌出来,在雾里凝成团白汽,扑在南星脸上,凉得他鼻尖发麻。棉被上的旧棉花打着卷,散发着太阳晒过的暖烘烘的味,和冰糕的冷香缠在一块儿,在潮湿的空气里漫得老远。她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数出三根绿豆冰糕,竹片串着的糖精味裹在水汽里,甜得发腻。

南星慌忙用解放鞋的鞋底去蹭石板。"改" 字的尾巴被磨得模糊,石屑混着鞋印,倒像是只受惊的虾子蜷在石缝里。父亲总说,卢作孚先生当年就是在这十八梯下的码头,望着江面上的船帆说要 "实业救国" 的,那些字哪能随便刻在地上?石板是有记性的,它记着江潮漫过的痕迹,记着挑夫扁担磨出的亮痕,记着比字更重的东西。

"南星哥!"

转角的铜铃脆生生响起来,像滴雨砸在青瓦上,溅起一串银亮的声。穿蓝布衫的林小满蹦跳着下来,羊角辫上的红头绳在雾里甩成两簇火苗,辫梢系着的铜铃随着脚步叮咚响,像雾里游着的银鱼。她举着卷边角的作业本,铅笔字在雾里洇成淡淡的蓝,纸页边缘卷着毛边,带着她袖口的皂角香:"老师说 ' 精一小学 ' 的' 精一 ',是 ' 精益求精,一心向学 ',是不是哦?"

她说话时舌尖总带着点软软的卷,把 "街" 说成 "gāi",尾音像被江风轻轻托了一下,颤巍巍的。南星的耳朵突然发烫,像被太阳偷偷晒了一下,刚要答话,头顶的吊脚楼突然传来 "嗤" 的一声 —— 是口哨,带着点不怀好意的痒,像只蚊子叮在耳根上。

"小满妹儿,又来找野男人耍?"

赵小虎的脑袋从二楼吊脚楼的栏杆上探出来,白球鞋的鞋底在木栏上蹭得吱呀响,像只老鼠在啃木头。他手里转着只铁皮青蛙,发条拧得太紧,"呱呱" 的叫声在雾里蹦跶,惊飞了檐下躲雨的麻雀。他家就在南星对门,黑黢黢的堂屋里总堆着整箱的 "大前门",烟盒上的金边在昏暗中闪着油光,像块浸了油的金子。

小满的脸 "腾" 地红了,像被晒过的番茄,连耳尖都透着粉,攥着作业本的手指节都泛白了。南星摸起地上的铁钉就要往上扔,手腕却被雾缠住似的沉 —— 他看见二楼的木门突然 "吱呀" 开了道缝,露出张沟壑纵横的脸。

赵老汉的皱纹里像塞着半世纪的江雾,深一道浅一道,眼窝深陷,却亮得很,像浸在水里的煤。他拄着竹杖 "咚咚" 下楼,杖头包着的铁皮磕在青石板上,每一下都像敲在人心尖上,震得石缝里的水珠都跳起来。他走到南星面前才停下,竹杖往地上一顿,震起的细灰里,能看见他裤脚沾着的船底泥 —— 黑褐色的,带着河蚌壳的碎屑,那是跑船人永远洗不掉的印记,像枚刻在身上的勋章。

"龟儿子,少在这儿摆烂龙门阵!" 老汉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粗粝里带着江水的浑劲。他瞥了眼石板上模糊的刻痕,突然叹了口气,"想当年老子在江轮上,掌舵的手纹里都刻着水痕,哪像你们,整天在梯坎上瞎蹦跶!"

三个孩子顿时噤声。赵老汉的故事是十八梯的活字典,尤其是那段宜昌大撤退,他能从江轮的汽笛讲到雾里的日军飞机,讲四十天里三十万吨物资如何顺着长江逆流而上,讲 "民康轮" 被炸弹击中时,火光照亮了半个江面,他是如何抱着一块烧焦的船木跳进江里的。南星见过那块船木,就在老汉床头的铁盒里,焦黑的纹路像极了夜空中炸开的烟火,摸上去还能感觉到凹凸的烫 —— 那是 1938 年深秋的温度,烧进了木头的骨头里。

"卢先生站在船头时," 老汉突然放低声音,竹杖轻轻点着石板,点一下,石面上的水纹就颤一下,"江风把他的西装吹得像面旗子。他说,等把物资运到重庆,就让这些船都装满机器,让中国人自己造的船,在江里跑得比谁都快。"

雾渐渐散了,阳光从吊脚楼的缝隙里漏下来,在青石板上拼出块亮斑,像块被打翻的金箔。南星突然觉得掌心的铁钉不烫了,他悄悄把 "革" 字补刻在 "改" 字旁边,这次刻得又深又稳,铁钉尖钻进石缝时,发出 "嗑" 的轻响,像要把这两个字钉进十八梯的骨头里。

1985 年惊蛰的雾浓得化不开,像碗掺了水的豆浆,把长江边的趸船泡得发涨。十七岁的陈南星站在技工学校的铁砧前,锉刀磨过铁块的 "沙沙" 声里,总混着十八梯的铜铃声。他的手掌已经有了父亲的模样,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铁屑 —— 深灰色的,带着机油的腥气,再过三个月,他就能去摩托车厂当钳工了。铁砧被敲得发亮,边缘的棱角磨圆了,像块被江水舔了多年的鹅卵石,带着恒定的温度。

长江边的趸船在雾里晃悠,像块泡发的老木头,缆绳 "咯吱咯吱" 地拽着,怕它被江雾拐走。林小满穿着洗得发白的白大褂,听诊器的金属头在胸前闪着冷光,刚从卫校毕业的她,说话还带着点怯生生的卷舌音:"昨天产房外有个男人,为了五块钱的接生费跟护士长吵,肖春姐叉着腰骂 ' 龟儿子才拿救命钱赌博 ',那气势......" 她突然红了脸,睫毛上的雾珠抖下来,"像《红岩》里的江姐,就是江姐不说脏话。"

赵小虎 "嗤" 地笑出声,弹出的 "山城" 烟卷在雾里亮了个红点,像只熟透的山里红。他接了父亲的货运生意,身上的的确良衬衫总是熨得笔挺,袖口扣得严实,手腕上的电子表 "滴滴" 跳着,比江轮的汽笛还准时:"我爷爷说,现在跑船不用看袍哥的脸色了。上次去武汉,码头的吊机都是电动的,铁臂一扬,比当年十个人抬还快。"

他说的 "袍哥" 是十八梯老人嘴里的 "水鬼",过去总穿着黑绸衫,在码头的阴影里收保护费,烟杆上的铜头闪着阴光。南星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当年卢作孚的民生公司,就是靠着把这些 "水鬼" 变成船工,才让江轮跑得更稳。父亲的手那时已经凉了,指节却还僵着,像握着看不见的船舵。

"看!" 南星突然指向江面。

三艘货轮正劈开浓雾逆流而上,船身上 "民生轮船" 四个金漆大字在雾里明明灭灭,像浮在水上的星。船头激起的浪花卷着碎冰,在晨光里闪得像撒了把星星,冰屑撞在船板上,"叮叮当当" 的,像串跑丢的银镯子。南星仿佛看见无数个穿蓝布工装的身影站在甲板上,其中一个戴着圆框眼镜,长衫被江风掀起,像要兜住一整个春天的风,正望着重庆的方向微笑 —— 那是他在父亲的旧书里见过的卢作孚,照片已经泛黄,眼神却亮得很,像把没生锈的刀。

小满突然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个纸包,粗麻纸的纹路里渗着黄,槐花的清香混着药味漫开来:"上周去后山采的,晒干了泡茶。" 她的手指在雾里显得格外白,指尖还沾着点草药的绿,"你小时候总说我身上有槐花香。"

南星的喉头有点发紧。他想起十岁那年,也是这样的雾天,小满举着作业本跑下梯坎,红头绳上的铜铃在雾里跳,像串会跑的星子。那时的槐花刚开,白得像雪,落在她的羊角辫上,她一跑,就抖落满地的香,连石板缝里的青苔都沾着甜。

1992 年中秋的月亮被雾蒙着,像块没擦净的玻璃,光透过雾散下来,在十八梯的青石板上涂了层淡银。拆迁通知贴在老槐树上,红漆的 "拆" 字被雨水洇得发胀,笔画边缘模糊成一片粉红,像朵淌血的花。南星蹲在第三十七级梯坎上,手指抚过石板上早已模糊的刻痕 —— 那两个字早就被千万双脚磨平了,石面光滑得能照见人影,可他总觉得它们还在,像长在了他的骨头里,一摸就隐隐发痛。

摩托车厂的技师服口袋里,揣着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陨石秤杆。这截 1962 年坠落在綦江的陨石,被父亲打磨成了秤杆的模样,深灰色的石质里嵌着闪光的金属点,顶端缺了个角,像被月亮咬过一口。此刻它在掌心里沉甸甸的,带着点冰凉的金属味,像握着块凝固的星光。父亲说,这秤杆能称出人心的重量,当年卢作孚先生就是带着这样的秤,在江面上称出了民族的骨气 —— 那些装着机器的船,载着的不只是物资,还有比铁还硬的念想。

"我要去深圳了。" 赵小虎的鳄鱼皮带在月光下闪着光,他的货运公司已经有了五辆卡车,说话时夹着几句半生不熟的粤语,像嘴里含着颗没化的糖,"那边搞特区,政策宽,我打算把货运线铺到香港去。" 他脚下的皮鞋锃亮,踩在青石板上却总打滑 —— 不像当年的白球鞋,能在梯坎上跑出火星子,鞋跟敲在石面上,"笃笃" 的,少了点踏实的响。

小满抱着个铁皮盒站在旁边,头发挽成了利落的发髻,发间别着支珍珠发卡,在月光下泛着柔光。她已经是妇产科的主治医生,白大褂换成了挺括的西装套裙,却还像小时候那样,说话前会先抿一下嘴,嘴角陷出两个浅浅的窝:"我...... 下个月结婚。" 盒子打开的瞬间,晒干的槐花香漫出来,混着江风里的火锅味、码头的鱼腥气,在空气里搅成一团,"他是外科主任,人很好。"

南星突然想起 1978 年的立夏,周嬢嬢的冰糕箱在梯坎上磕出的响,小满红头绳上的铜铃在雾里跳,赵老汉的竹杖敲在石板上,说 "卢先生的船会载着星光回来"。他把陨石秤杆掏出来,月光顺着缺角流进去,在地上投出个歪斜的星子,像个没写完的句号。

"你还记得吗?" 小满突然轻声说,声音被雾滤得软软的,"七岁那年,你说北斗七星里最亮的那颗叫摇光。"

南星点点头。那年的星子特别低,像挂在吊脚楼的檐角上,伸手就能摸到。他和小满趴在梯坎上数,数到第七颗时,小满突然说:"南星哥,你的名字里也有个星字。"

现在那些星子还在吗?或许藏在拆迁的瓦砾里,被碎砖埋着;或许躲在货轮的汽笛声里,顺着长江漂远了;或许,就落在他们三个的皱纹里,像石板上磨不灭的刻痕,在某个雾起的清晨,突然亮一下,说声 "我在"。

2023 年谷雨的阳光把十八梯的仿古商业街晒得发烫,新铺的石砖反射着白光,晃得人眼睛发花。南星的鬓角已经有了霜色,却还是习惯蹲在石砖上 —— 这些石砖裁得整整齐齐,方方正正,没了过去的凹痕,摸上去是硬的,少了点青石板的润,却总让他想起被江风舔了百年的老石头。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周嬢嬢的微信语音带着电流声炸开来:"星娃儿,博物馆的方言墙要补录 ' 摆龙门阵 ' 的由来,你快来!再不来那些穿汉服的小姑娘就要瞎编了!"

他笑着站起身,口袋里的二维码名片硌着腰 ——"山城记忆博物馆顾问",这头衔让他想起父亲当年总说的 "实业救国",只是现在的 "业",是把记忆酿成酒,让后来人能尝出时光的味道。博物馆的玻璃柜里,摆着他捐的陨石秤杆,射灯照着,那些金属点闪得像真的星子;旁边的展台上,赵老汉的船木静静躺着,焦黑的纹路在光线下依然清晰,像在低声诉说 1938 年的江火。

转角处的全息投影正在播放《宜昌大撤退》的纪录片,卢作孚的身影与江雾重叠,与吊脚楼的剪影重叠,江轮的汽笛声混着吊脚楼的铜铃响,在人群里漫成条看不见的河。穿汉服的姑娘举着自拍杆直播,红头绳上的电子铜铃 "叮咚" 响,像极了当年的小满,只是她的辫梢没有槐花,只有轻飘飘的香氛 —— 但那铃声里的雀跃,和四十年前的铜铃并无二致。

"爷爷,这梯坎上真的有星子吗?" 小姑娘的声音软软的,带着点和小满一样的卷舌音,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

南星突然想起来了。1978 年立夏的雾散后,他在石板上刻下的不是 "改革",而是 "星" 字。那时的星子低得能摘到,落在小满的红头绳上,跳在赵小虎的铁皮青蛙上,藏在父亲画图的煤油灯里,被赵老汉的竹杖轻轻一敲,就顺着青石板滚下去,滚成了后来的岁月 —— 滚成了摩托车厂的铁砧上四溅的火花,滚成了江轮劈开浪花的航迹,滚成了拆迁公告上洇开的红漆,滚成了博物馆里老物件沉默的光。

江风突然裹着熟悉的味道涌过来 —— 是柑橘味的冰糕香,混着槐花的清甜,还有点摩托车厂的机油味,像个老朋友拍了拍他的肩。南星抬头望向天空,太阳正好躲进朵云里,千万道金光从云缝里漏下来,落在新铺的石砖上,像无数个星子在梯坎上跳动,亮得晃眼。

他仿佛又看见三个孩子在梯坎上追逐,十岁的南星攥着铁钉跑在最前,小满的铜铃在身后响成串,赵小虎的铁皮青蛙 "呱呱" 地追着他们的影子。而十八梯的星子,就悬在吊脚楼的檐角上,不闪,不挪,安安静静地亮着,像千万年来从未变过。

因为有些星子,从来就不会坠落。它们只是换了种方式,落在了时光的梯坎上,等着后来人踩过的时候,能听见一声轻响 —— 那是岁月在说,我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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