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阿公的指腹磨过檐角铜铃时,绿锈像陈年的痂片簌簌剥落。山风裹着后龙山的潮气漫过来,铃舌撞在锈迹斑斑的内壁,发出 "嗡 ——" 的闷响,像谁被捂住嘴的呜咽。槐树上的夜枭惊得扑棱棱飞起,翅膀扫过吊脚楼的黑瓦,带落几片碎泥。他突然弯下腰剧烈咳嗽,帕子捂在嘴边抖得厉害,等直起身时,那方靛蓝土布上已洇开半朵暗红的花,在月光下泛着铁腥气 —— 活像去年火塘里烧剩的地契残片,边角蜷曲,带着焦糊的苦味。
更让人心里发毛的是,铜铃内侧不知何时多了道新刻的痕。赵阿公眯起眼凑近看,那道痕细如发丝,在月光下泛着青白,恰好把 "七世无安" 的 "七" 字刻成了 "六"。
一
卫寨的黄昏总浸在一股子懒怠的甜香里。夕阳把青石板路烤得发烫,踩上去能闻到石缝里艾草被炙烤的焦味,混着吊脚楼里飘出的糯米酒香,在空气里酿得稠稠的。老槐树的影子从晒谷场爬过来,在赵家吊脚楼的墙根处拖成条瘦长的黑蛇,尾巴扫过竹门槛时,惊醒了趴在那儿打盹的黄狗。
狗吠声里,檐角的铜铃突然 "叮咚" 响了两声。不是山风刮的,倒像是有人在楼下轻轻拽了把系铃的红绳。
赵家的吊脚楼在寨子东头,三层木楼像只蹲在山腰的老鸹。底层架空的柱脚上裹着铁皮,防的是山里的耗子和蜈蚣,柱间堆着金灿灿的玉米棒子,编玉米的藤条里还塞着去年的干辣椒,红得发亮。二楼回廊的栏杆上晾着蓝靛染的土布,风一吹就哗啦啦响,倒把檐角铜铃的声音盖了去。最特别的是那扇朱漆木门,雕花的门环上缠着圈苗族彩绳,红、黄、蓝三色拧在一起,据寨里的老人们说,那是用来捆邪祟的。
门常年关着,缝里塞着晒干的艾草。但这天傍晚,纳鞋底的阿婆们分明看见,门缝里渗出点暗红的光,像火塘里的炭粒在夜里发亮。有个刚学会走路的娃娃指着赵家墙根喊:"蛇!好多蛇!" 大人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有老槐树的影子在风里扭动,可那娃娃还在哭着拍手:"爬呢,往楼上爬呢!"
管家从后门溜出来时,耳后的蛇形胎记泛着青紫色。他往溪边走的脚步很急,水桶撞在石头上 "哐当" 响,溅出的水花落在青石板上,竟凝成了小小的血珠。有个阿婆眼尖,看见他袖口绣的苗族回纹里,藏着个极小的太阳纹 —— 跟赵阿公衣襟上那枚 "永镇卫寨" 徽章,是同一个样式。
二
那日晌午的日头毒得很,晒谷场的玉米杆子都晒得打卷。卫寨的人大多躲在屋里歇晌,只有几个小孩在老槐树下玩 "跳房子",用木炭在地上画格子,嘴里念着苗语的童谣。
"哪位是赵阿公?"
外乡人的声音脆生生地划破了寂静。小孩们停了脚,看见个戴瓜皮帽的男人站在晒谷场中央,长衫的下摆沾着泥点,手里拎着个沉甸甸的黄布包。他说话带着江浙口音,"赵" 字念得像 "找",引得孩子们咯咯直笑。
纳鞋底的阿婆们从吊脚楼的窗缝里探出头。其中穿靛蓝围裙的阿婆朝东头努了努嘴,声音压得低低的:"那红门的就是,不过......" 她没说下去,只轻轻拍了拍袖口绣的蝴蝶 —— 那是苗家 "避祸" 的暗号。
外乡人却像是没看懂,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赵家门前。黄铜门环被他敲得 "哐哐" 响,惊得檐角铜铃乱颤,调子尖锐得像是在哭。
"吱呀 ——" 门开了条缝,管家苍白的脸露出来。他的眼睛在帽檐的阴影里看不太清,只瞧见嘴角抿得很紧。"阿公不见客。" 汉话说得生硬,像嘴里含着块石头。
"且慢!" 外乡人急了,黄布包往怀里一按,腾出只手来拽住门框,"唐伯虎真迹换地契半张 —— 这是你家老太爷二十年前立的字据!"
他说话时,袖口滑下去半截,露出里面卷着的羊皮地图。地图边缘用朱砂画着个古怪的图腾:一条蛇缠着只老虎,蛇眼是两点猩红 —— 跟去年赵家火塘里烧剩的地契残片上的印记,分毫不差。更诡异的是,那蛇眼的朱砂像是活的,在日头下慢慢渗开,晕成两团暗红。
门突然 "吱呀" 一声全打开了。赵阿公拄着紫檀拐杖立在门内,青布头帕的边角垂在肩头,被穿堂风掀起个小角。他衣襟上那枚银制的太阳纹徽章在日头下闪着冷光,原本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瞳孔里映出羊皮地图上的图腾,像两团突然燃起来的火。
"进来。"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拐杖往地上一顿,"咚" 的一声,震得门廊下的青苔都簌簌落灰。
那天傍晚,赵家吊脚楼的烟囱冒起了黑烟。有人爬到后山的柿子树上往下瞧,看见正堂的窗纸上晃着两个影子,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中间的火塘里,火苗窜得比房梁还高,把雕花窗棂映得通红,像着了火的鬼符。更奇怪的是,火光里偶尔会映出第三个影子,细长细长的,在墙上扭动,像是有条蛇盘在房梁上。
第二天天没亮,外乡人背着个半人高的木箱出了卫寨。箱子上缠着三圈苗族彩绳,红、黄、蓝三色在晨雾里晃得人眼晕。有个起早拾粪的老汉说,他看见箱子缝里掉出张纸片,上面用苗文写着 "血月初三",墨迹是黑的,却带着股铁锈味。
三
赵家的怪事是从那年秋天开始多起来的。
先是有人看见赵阿公半夜打着火把往后龙山走。他走得很慢,拐杖戳在石子路上 "笃笃" 响,火把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在地上爬的蜈蚣。后龙山的路早就荒了,当年土司墓被盗后,苗人就在山口立了块石碑,用苗文刻着 "生人勿入",碑前还埋着三枚青铜钱,据说是镇邪的。可那夜,有个守猎的后生躲在树后,看见赵阿公走到石碑前,竟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倒出些米粒似的东西撒在碑前 —— 那东西在月光下泛着银光,细看竟是碎银。
"他是去给土司认错的吧?" 晒谷场的老人们抽着旱烟,烟杆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听说那地契上的咒,是苗人用自己的血写的。"
更怪的是赵家吊脚楼的底层。夜深人静时,总能听见里面传来 "哐当哐当" 的铁器碰撞声,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苗语,像是有人在打磨什么东西。有回喝醉的猎户从窗缝往里瞅,说看见管家正蹲在地上擦把青铜刀,刀身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字,看着像...... 像铜铃上的古咒。最吓人的是,管家面前的木盘里,摆着七个小布人,每个布人胸口都别着枚小小的银徽章,其中六个已经染上了暗红,只剩最后一个还是亮闪闪的。
但每次有人问起,赵家人总是把眼一斜,用苗语甩过来一句:"oux ghab niangb(不关你们的事)。" 说这话时,管家耳后的蛇形胎记会泛出青紫色,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直到去年夏天,一场暴雨冲垮了赵家西墙。泥水裹着碎砖往下淌,露出半截青石板台阶,台阶边缘还粘着片腐朽的麻布 —— 看着像是盗墓时穿的粗布褂子。更骇人的是,泥水退去后,墙根处露出串小小的脚印,三趾,带爪,像是某种爬行动物留下的,一直延伸到赵阿公的卧房窗下。
几个胆大的后生举着火把往下探。台阶又陡又滑,壁上渗着水珠,滴在火把上 "滋滋" 响。走到尽头是扇木门,门轴早锈死了,后生们合力一撞,"哐当" 一声,门倒在地上扬起阵灰。
密室里空荡荡的,只有墙上挂着幅残破的山水画。画纸黄得发脆,边角卷着,像被虫蛀过。但那笔法谁都认得 —— 正是当年外乡人带来的唐伯虎真迹,《松溪独钓图》里的老翁,鱼竿上还挂着条银鳞小鱼。
"快看画框!" 举火把的后生突然喊了一声。火光晃悠着照过去,画框底部刻着两行小字,用朱砂填得满满当当:"甲申年仲夏,得地契半张,换伯虎真迹于卫寨赵氏。"
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落款处的朱砂印 —— 不是常见的方印,而是个模糊的手掌印,指缝里还沾着点黑灰,与去年火塘里的地契残片、羊皮地图上的蛇虎图腾,竟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 这是杨氏土司的 ' 血手印 ' 啊!" 有个读过书的后生声音发颤,"县志里记过,杨应龙每画押都用自己的血......"
话音未落,角落里突然传来 "叮" 的一声轻响。后生甲举着火把凑过去,发现半片铜铃残片卡在画框的榫卯里,残片上还留着 "血月照骨" 四个字,刻痕里的朱砂没干透似的,泛着湿漉漉的红。
火把凑近了才看清,铃舌残片上的刻痕与画框底部的朱砂字,笔画走势一模一样 —— 那勾连的转折,那收尾时突然用力的顿点,分明出自同一人之手。
就像有人先用刀在铜铃上刻了咒,又蘸着朱砂,把同样的字刻进了画框。
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画的背面贴着张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个未完成的符咒,缺的正是最后一笔。而黄纸边缘,沾着几根极细的银色丝线 —— 跟赵阿公衣襟上那枚徽章的材质,一模一样。
那天后,赵家吊脚楼的铜铃再也没响过。有人说赵阿公把它埋了,埋在后龙山的石碑下,跟那半张地契一起。也有人说,在暴雨冲垮的西墙根下,看见过几撮新鲜的泥土,上面印着串小小的脚印,像...... 像蛇爬过的痕迹。
最近卫寨的黄昏,老槐树下的阿婆们又在纳鞋底。麻线穿过布底的声音里,总混着点奇怪的响动 —— 像是有人在远处摇铜铃,又像是风从地底下钻出来,带着股铁锈和朱砂的味道。
"赵家的第七世,就快到了。" 穿靛蓝围裙的阿婆突然说,手里的针 "噗" 地扎进布底,留下个小小的血点。这时谁都没注意,老槐树的影子又开始慢慢拉长,这次像条真正的蛇,正一点点缠上赵家吊脚楼的木柱。
而赵家那扇紧闭的朱漆门后,不知何时,门缝里的艾草已经变成了暗红,像吸饱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