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云贵高原,阳光像夜郎青铜镜的碎光,泼洒在长满竹节状石棱的山路上。风裹着牂牁江的水汽掠过荆棘丛,那些被饱满籽粒压弯的茎秆,在风中摇晃如古夜郎人祭祀时的巫舞。我拖着灌了铅的腿往上攀,喉结滚动着想找一汪低洼的湖水 —— 就像小时候听阿爷说的,夜郎王躲进深山时,用剑戳出的那些能照见前世的神泉。阿爷总讲,当年夜郎国破时,最后一位王子带着竹王的贴身玉珏跳进神泉,从此泉水里便常有穿犀皮甲的身影徘徊,逢七月半就会托梦给族人,说 "竹根不断,夜郎不灭"。更奇的是,那玉珏入水后,泉底竟长出九节透绿的玉竹,每节竹节都映着不同的夜郎城池,有老人说月圆时能听见竹节里传来战马嘶鸣。
新冠疫情解封后的山路,比记忆里更陡。枯瘦的手指抠着岩壁上的竹纹凿痕,那是夜郎先民留下的栈道标记。指尖传来的凉意,像母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的温度。半年了,她坟头的茅草该长到齐腰深了吧?山风里飘来的糯米香,勾得我鼻子发酸 —— 那是七月半祭祖时,母亲总会蒸的竹甑子糯米饭,上面插着三根竹枝,说是给夜郎老祖引路的。阿爷曾说,我们王家的先祖是竹王的第七子,当年为避战乱躲进这深山,临行前带走了竹王庙的三株金竹苗,如今寨后那片竹林,就是用当年的竹籽种出来的。传说那竹籽原是竹王用舌尖血浸润过的,种下后夜里会发光,能驱赶山精,所以我们寨从未受过野兽侵扰。
童年的碎片顺着石阶往上冒。也是这样的七月,临近 "鬼节",父亲牵着母亲的手走在嵌着夜郎青铜币的石板路上。突然从拐角冲出来的水牛,犄角上还挂着祭祀用的红绸。父亲像夜郎武士般侧身避开,喊出的 "小心" 却被风撕成了碎片。母亲被撞翻在刻着竹王纹的石礅上,血珠滴在石纹凹槽里,像极了阿爷讲的竹王诞生时的朱砂痕。阿爷说过,竹王出生时竹节开裂,流出的血珠落在地上,便长出了能治百病的金竹,而被竹王血浸润过的石头,都成了护佑族人的神礅。更神的是,那神礅到了子夜会渗出甘露,若是族中有人犯了错,甘露就会变苦,直到犯错者在石前忏悔才会复原。
大人们用竹担架抬她回寨,我扯着担架的竹绳哭嚎,他们却都抿着嘴 —— 后来才知道,夜郎人的规矩,见血时不能哭喊,怕惊了山神。这规矩源自夜郎与濮人打仗时的典故:当年夜郎武士负伤,若族人哭喊,伤口便会血流不止,后来祭师发现,保持静默时竹灵会附身止血。有次大战,夜郎王子被箭射穿胸膛,全寨人屏息守在竹楼,忽见窗外金竹纷纷垂枝,竹叶上的露水凝成血珠滴落,王子的伤口竟自动愈合,而那些金竹却一夜枯黄。好在母亲终究缓了过来,祭祖前夜,她坐在火塘边用竹刀剖着芦苇,笑声混着火星子溅在吊脚楼的竹壁上,把那些刻着夜郎年号的裂纹都震得发颤。竹壁上的年号是阿爷年轻时凿的,最古老的那个对应着汉武帝派唐蒙出使夜郎的年份,阿爷说那时我们的先祖还在给夜郎王掌管竹器作坊,曾参与打造过 "竹丝甲"—— 用金竹纤维与犀牛皮编织,刀箭难入,却轻如蝉翼,可惜秘方在国破时随竹王的工匠一同消失了。
几十年像牂牁江的流水,卷走了太多东西。我年近花甲,踩着疫情解封后的第一班长途车回来,迎接我的却是弟弟在电话里的声音,像被水泡过的竹篾般发闷:"妈走了,不是新冠,是老毛病。" 他还说,八十三岁的母亲临走前,总对着墙上那幅夜郎古地图念叨,说要找阿爷藏在夜郎洞的那只竹制魂瓶。那魂瓶是阿爷的传家宝,据说瓶身上刻着夜郎国的疆域图,瓶口塞着用竹王庙前的泥土捏的塞子,阿爷当年说,等母亲百年后,要把她的指甲头发放进瓶里,再埋进金竹林,这样魂灵就能顺着竹根回到夜郎故地。更神的是,那瓶底有个隐秘的竹节机关,旋开后能取出 "竹灵契"—— 一张用金竹膜制成的薄纸,上面用夜郎文写着持有者的生卒年月,传说与生死簿上的记录分毫不差。
姐姐王真媛已经六十四了,守在弟弟家的吊脚楼里。她家的火塘边,还摆着母亲织的竹席,上面的夜郎万字纹被烟火熏得发黑。这纹样是夜郎王妃传下来的,说是能驱邪避灾,当年夜郎王送给王妃的嫁妆里,就有一张铺满这种花纹的竹毯。传说那竹毯夜里会发光,能照出藏在暗处的鬼魅,王妃曾用它护住过年幼的王子,躲过了濮人刺客的暗杀。姐弟仨抱在一起时,竹楼的横梁吱呀作响,像阿爷讲过的夜郎末代王妃的叹息。传说王妃在国破时抱着竹王的牌位跳进火堆,火焰里竟长出无数新竹,那些竹枝上都挂着小小的青铜铃铛,风吹过时会唱夜郎的《离别歌》,后人便把竹楼横梁的声响当作王妃的呜咽。
守夜时,我摸着老宅里那只竹编食品柜,柜门上的竹王像被摩挲得发亮。"小时候总在这儿哭着要吃的。" 话音刚落,门旁的石凳突然晃了一下 —— 那石凳原是夜郎时期的祭祀台,凳脚还留着凿刻的竹节纹。阿爷说这是祭竹灵时摆放供品的地方,每年三月初三,要在凳上摆三个竹碗,分别盛着米酒、蜂蜜和竹米,祈求竹灵保佑族人五谷丰登。更奇妙的是,祭祀后若把空碗倒扣在凳上,碗底会浮现竹影,影中竹节的数量便是当年的收成预兆。姐姐提的马灯突然暗了暗,光线下她的脸忽明忽暗,眼角的皱纹里像藏着夜郎洞的暗影。
闪电劈开夜空的刹那,我看见姐姐的脸竟泛着玉石般的光泽,像夜郎王妃墓里出土的玉面具。可眨眼间,又变回了布满风霜的模样。"是竹灵显灵了。" 姐姐低声说,她指间的竹烟杆在地上画着圈,"妈走前,让我在她坟头种三棵金竹。" 这是源自夜郎 "三竹护魂" 的传说:人死后坟头种三棵金竹,分别代表天、地、人三界的竹灵,能护佑亡魂顺利转世,就像当年竹王死后,他的三个儿子各栽一棵金竹守护父亲的陵寝。传说那三棵金竹会越长越近,最终在顶端缠绕成 "魂桥",每当有族人去世,竹梢就会垂下银丝,将亡魂引向夜郎故都。
第二天去夜郎洞,导游指着岩壁上的天然竹纹说,这就是竹王诞生的地方。"女子洗衣时听见竹节里有哭声,劈开一看,是个男婴。" 导游的声音裹着洞内的潮气,"后来他成了夜郎王,用剑击石出泉,泉水至今还带着竹香。" 他又指着洞壁一处凹陷说,"传说夜郎王曾在这里藏了十二面青铜鼓,每逢乱世就会自动敲响。去年疫情最严重时,有山民说听见洞里传来鼓声呢。" 他还说,洞深处有块 "回音石",对着它喊夜郎先祖的名字,会传来不同的回应 —— 心诚者听见竹笛声,心术不正者则听见蛇嘶。我盯着那汪泉水,里面晃悠着母亲的影子,鬓角别着竹制的簪子。
旅行结束那晚,我坐在旅社外的竹编椅上,弟弟突然指着我的脸尖叫。镜子里,我的颧骨上布满暗红的斑点,像极了夜郎人纹面的朱砂。"怕是妈在认你呢。" 姐姐用竹片蘸着泉水给我擦拭,"她总说,我们王家是竹王的后裔,身上都有竹灵的印记。" 阿爷确实讲过,竹王的后裔成年后会在颧骨出现朱砂斑,这是 "竹血" 的证明,当年夜郎国的贵族子弟都以此为荣,就像中原人以玉佩证明身份。更奇的是,遇到危难时,这些斑点会发烫,据说竹王当年就是靠着斑点的预警,躲过了濮人设下的鸿门宴。
翻过山岭时,牂牁江的水汽漫上来,像母亲蒸糯米时的白雾。渡船上,撑船的老倌指着江心的竹岛说:"夜郎人死后,魂灵都要归到竹岛上。" 他说这岛原是夜郎国的祭祀圣地,岛上那棵千年金竹,树干里藏着夜郎国的国玺,"前些年有人潜水下去,说看见竹根缠着个青铜盒子,上面刻着夜郎文。" 老倌还说,月圆时竹岛会浮现出城墙的影子,那是夜郎故都的幻象,有胆大的渔夫曾划着竹筏靠近,听见里面传来编钟和人语,却怎么也登不上岸。我望着那些丛生的金竹,恍惚看见母亲坐在竹丛里,正用竹篾编着魂瓶。
第三天清晨,乌云压着寨顶的竹楼。几只带着铜铃的猎犬冲我吠叫,铃铛声里混着夜郎古歌的调子。这调子是阿爷教我的,说是夜郎人迁徙时唱的《竹枝词》,歌词大意是 "竹根牵我足,步步回故土"。传说当年夜郎人被迫迁徙,走散的族人只要唱起这首歌,就能被竹根指引重逢。我站在老宅门前,门环上的竹纹被摸得光滑 —— 那是母亲每天开门时都会摩挲的地方。
门 "吱呀" 开了,母亲穿着绣竹纹的靛蓝布衫,鬓角的银发缠着红绸。"波伢子!" 她的声音像竹筒里滚出的珠子,"你可算回来了!" 我僵在原地,看着她衣襟上绣的竹王像,金线在阴光下闪着冷光。那图案是夜郎王射日的传说:上古时十日并出,夜郎王弯弓射落九日,剩下的一日便臣服于他,从此夜郎国的太阳总比别处明亮。传说被射落的九日化作九座火山,夜郎王用金竹制成巨笼将其罩住,每座火山都压着一块刻有夜郎文的石碑,若石碑松动,火山就会喷发,所以至今仍有族人世代守护在那里。
"妈?你不是......"
她扑过来抱住我,怀里的竹香混着艾草味,是每年端午她都会晒的药草香。"傻儿子," 她拍着我的背,竹制的手镯硌着我的肩膀,"夜郎人的魂,藏在竹子里呢。你阿爷当年把我的魂瓶收在夜郎洞,泉水养着,怎么会走?" 手镯上的花纹是夜郎国的 "水纹",传说戴着它涉水,水流会自动分开,就像竹王当年渡牂牁江时,江面浮出无数竹节搭成浮桥。更神的是,这手镯能随着主人的心跳变色,心跳越快,竹纹越亮,母亲说这是竹灵在警示危险。
我摸着她后脑勺的竹簪,那簪子的纹路和夜郎洞壁画上的一模一样。壁画讲的是竹王教族人耕种的故事,簪子上刻的正是竹王手持稻穗的模样。传说这簪子原是竹王的权杖所化,能让荒地长出庄稼,当年夜郎遭遇大旱,竹王就是用它在石缝里种出了耐旱的 "竹稻",拯救了全族。"可我明明......"
"你看到的,是我借竹身走的过场。" 母亲捧起我的脸,掌心的老茧里嵌着竹纤维,"你没回来送终,妈不怪你。疫情挡路,挡不住竹灵引路。" 她从怀里掏出个竹制小盒,里面装着三颗饱满的竹米,"这是夜郎洞的竹王籽,种在你窗前,妈就常陪着你了。" 阿爷说竹王籽三千年才结一次,能种出通灵的金竹,当年夜郎王就是靠它与天地沟通,竹王去世那天,所有竹王籽都裂开细纹,流出红色的汁液,像在流泪。
我突然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滚进了嘴角,带着竹米的清甜味。吊脚楼外的金竹在风中轻摇,竹影落在母亲的白发上,像给她织了顶王冠。这让我想起阿爷讲的最后一个传说:夜郎王死后化作金竹,每当族人遇到危难,竹影就会变成王冠的形状,预示着转机将至。当年夜郎国被围困三年,就是靠着竹影王冠的指引,族人找到了隐秘的竹道突围。
这到底是真是幻?或许就像阿爷说的,夜郎人的世界里,生死本就是竹节的轮回 —— 前一节枯了,后一节又冒出新芽。我把这段经历写下来时,窗台上的竹籽正裂开细纹,冒出嫩黄的芽。芽尖上的露珠里,似乎晃着夜郎洞的泉水,还有母亲年轻时在竹丛里笑的模样,她身后的金竹枝上,挂着小小的青铜铃铛,仿佛正随着风轻轻歌唱。
2023年夏写于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