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坠向夜郎古道的山影时,把最后一点微光揉进了牂牁江的雾霭里。月亮藏在墨色帐幕后面,风穿过石板房的石窗缝隙,呜咽声像铜铃在空谷里打转 —— 那是妈收蛊时总摇的铜铃,现在挂在房梁上,没人再碰它了。雨珠子砸在青石板瓦上,溅起的水花在窗台上洇出深色的斑,倒像是她蜡染布上未干的靛蓝,在木头上晕开满纸的思念。天阴得像浸了水的紫袍,连屋檐下那串风干的酸汤果都褪了红,整个世界都蔫头耷脑的 ——"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老祖宗传下的咒语怎就留不住我妈?她可是夜郎最后一个收蛊人啊,连山里的瘴气都怕她,怎么就留不住自己呢?胸口像被夜郎故地的石碾子碾过,疼得发闷,眼泪淌下来,在衣襟上晕开的水渍,比牂牁江的晨露还凉。
我妈叫廖克英,是安顺镇宁土地关廖海庭老爷子最疼的小闺女,那地方原是夜郎竹王的辖地。十七岁那年梳了双丫髻嫁过来,红盖头被我爸用秤杆挑开时,鬓角别着的不是石榴花,是外婆给的青铜小簪,簪头刻着夜郎人最信的蛙纹,簪尾藏着收蛊的第一句口诀。她跟我爸过了整整六十五载,灶台上的青铜釜换了三个,床头上的桐油灯添了无数回油,而那只收蛊用的竹编蛊箱,永远锁在樟木箱最底层,钥匙串在她贴身的银链上。我们住的石板房是祖上传下来的,墙是本地青石砌的,屋顶铺着凿得平整的石板,雨天听着石板上的雨声,妈总说 "像老祖宗在说话"。
没人教过我收蛊是怎么回事,只记得小时候总见她在月圆夜独自坐在堂屋。石板地面被油灯照得泛着冷光,铜铃悬在屋梁,她握着竹筒轻轻晃,里面的草药沙沙响,嘴里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古夜郎语,声音像山涧淌过卵石。有回隔壁三婶被 "蛇蛊" 缠上,脸肿得像发面馒头,疼得在地上打滚,请来的郎中都摇头。妈把我们赶到里屋,关了堂屋门。我扒着门缝看,见她点燃艾草绕着三婶走,铜铃摇得急促,手里的牛角梳在三婶背上刮出青紫色的痕,最后从她衣领里捉出只指甲盖大的银蛇,装进竹筒封了蜡 —— 那蛇明明是活的,却在竹筒里渐渐化了水。第二天三婶就能下地了,妈却病了三天,靠在石板墙根晒太阳时,脸色比墙缝里的青苔还白,说是 "耗了元气"。
她总说:"收蛊不是害人的,是收走那些钻进人骨头缝里的邪祟。" 有年山里暴发疟疾,村西头的二娃子烧得直说胡话,妈背着竹篓进了老林,采回一种开紫花的草,捣成汁混着米酒给娃灌下去,又在他床头摆了三只碗,碗里的清水隔夜竟结了层薄冰 —— 按夜郎老规矩,这是 "冻住了蛊气"。娃好利索那天,他娘送来一篮鸡蛋,妈却把那紫花草的种子分了她半袋,说 "种在石板房墙角,能防着些"。
她的手,一半捏着针线,一半握着蛊箱的锁。纳鞋底时,麻线在掌心勒出红痕,针脚密得能数出个数;绣枕套时总绣夜郎的鸟纹,说 "鸟能衔走晦气"。可一转身,她就能用同样的手指,精准地从病人头发里拈出只透明的蛊虫,动作轻得像拈绣花针。最绝的是她做的 "平安肚兜",除了绣鱼纹,还会在夹层缝进晒干的蛊草,说 "能挡三灾六难"。有次邻居家的小媳妇要生了,半夜来敲门求她做件百家衣,她摸着黑找出蜡染碎布,却悄悄在衣襟内侧缝了片蛊草叶 —— 后来那媳妇说,生娃时竟没怎么疼,坐在我家石板门槛上坐月子时,总念叨 "克英娘的手艺能通天"。
后来她年纪大了,眼睛花了,收蛊时总要让我帮她递竹筒。有次她靠在石板墙上叹气:"这手艺要断在我手里了。" 我那时不懂,只觉得那些古夜郎语听着拗口。她便教我认蛊草,哪种开白花的能解 "虫蛊",哪种带刺的能镇 "气蛊",说 "记着总有用"。可我那时忙着出门闯世界,哪耐烦学这些?现在想起来,她教我认草时,手指在草叶上摩挲的样子,和教我在石板地上写字时一模一样。
去年她病重,躺在铺着稻草的木床上,让我把那只蛊箱取出来。箱子里垫着蜡染布,放着铜铃、牛角梳、七只大小不一的竹筒,还有本牛皮纸笔记,上面是她用夜郎古字记的方子。"把这些烧了吧," 她喘着气说,"现在没人信这些了,留着也是惹麻烦。" 我没舍得,偷偷藏在了石板房的阁楼里。她大概是知道的,临终前攥着我的手,最后念的那句夜郎语,后来我查了老县志才懂 ——"愿世间再无蛊,愿我儿平安"。
如今天上总飘着薄云,太阳像个没烧透的铜釜。我常坐在她坟前的青石上,摸出那只铜铃轻轻摇,铃声穿过坟头的刺竹,像她还在念着什么。风掠过时带着呜咽,我对着风念叨,手里攥着竹筒盛的米酒,按夜郎的规矩洒在坟前:
妈,您收了一辈子蛊,却从没让谁受过委屈。三婶总说,要不是您,她早成了山里的孤魂;二娃子现在在县城开了店,每年都来给您上坟,说忘不了您那碗紫花草酒。
妈,您总说收蛊人要心善,不然会被蛊反噬。您一辈子救了多少人,自己却落得一身病。我现在才懂,您收走的哪是邪祟,是把别人的苦难,都揽到自己身上了。
妈,那只蛊箱我还藏着,您的笔记我正托人翻译。我知道您不想这手艺断了,哪怕没人再用,我也想记着,记着夜郎最后一个收蛊人,是我妈,是个连蚂蚁都舍不得踩的好人。
风又起了,铜铃在手里轻轻响,像是您在应我。妈,您放心,石板房我照看着呢,墙上的青苔又长了些,像您当年擦过的铜釜那样亮。只是我总想起您坐在堂屋摇铃的样子,想起您缝肚兜时悄悄加的蛊草,想起您说 "收蛊人最盼的,是再也不用收蛊"。
魂兮归来,夜郎的风会捎去我的念想。您安息吧,不孝的儿子,会常带着您爱的刺梨膏来看您,还会把您的故事,慢慢讲给后人听。
二〇二〇年五月初八日于故乡土地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