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外婆总蹲在青石板旁,先抓一小把新碾的糙米撒进裂缝 —— 那是给石板下夜郎魂的供品,而后才嗔怪我的鞋声:“轻些,别惊了祖先的困觉。” 那些被马帮踩亮的古驿道石板,每道纹路里都嵌着故事:有的刻着模糊的竹王图腾,是千年前巫祝凿下的护路符;有的沾着暗红印记,外婆说那是老辈人运盐时洒的鸡血,按夜郎规矩,能镇住山间的瘴气。我蹲下来数纹路,指尖触到石板的凉意,竟似能摸到马帮掌印里残留的温度。外婆的银头巾垂下来,蛙纹银饰叮当作响,她指着 “滇之喉” 碑刻:“你太爷爷赶马帮时,总在碑下歇脚,会用牂牁江的鹅卵石压张草纸,给家里报平安 —— 那石头是夜郎水神的信物,能让信走得顺。” 风裹着雾漫过来,把碑刻的影子拉得很长,像祖先从千年里走出来,站在驿道旁望着我们。
腊月廿八的祠堂,夜郎巫俗的气息比艾草烟更浓。族长们抬青铜鼓时,巫祝手里的小铜铃先响了三声 —— 那铜铃是汉代夜郎遗物,铃身刻着鱼龙纹,摇起来的声音能 “驱晦”。鼓面的太阳纹被岁月磨得发亮,边缘还留着红水河的绿锈,外婆说这鼓捞上来那年,巫祝曾围着鼓跳了半宿 “祭水舞”,用朱砂在鼓心画了个蛙形,说是请水神护住这面鼓。十二岁那年我躲在木柱后,看舅舅们赤着脚在鼓点里转圈,小腿上的鱼龙纹刺青随着舞步起伏,脚掌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和鼓点叠在一起,像在重复夜郎古驿道上的节奏。“你看他们脚踝上的红绳,” 外公后来悄悄指给我看,“是巫祝用巫草编的,里面裹了点鼓上的铜锈,能保他们跳鼓时不摔跤。”
北盘江畔的竹林,是母亲藏夜郎巫俗的地方。每到月夜,她会先从陶罐里倒出些牂牁江水 —— 那陶罐是太外婆传下来的,罐身刻着蛙纹,水里泡着几片干巫草 —— 而后才拉着我的手认竹节。“问竹要心诚,” 母亲说着,折下一节新竹,用指尖蘸了点罐底的朱砂,在竹皮上轻轻划三道痕,“这朱砂是从马鞍山夜郎遗址捡的红土磨的,老辈人说,沾了祖先的土,竹魂才肯应。” 她把竹节凑到鼻尖闻了闻,又对着月光照,若竹芯泛出浅青,便会松口气:“祖先肯说话了。”
她指着最粗的那根竹:“这是竹王定寨界时折的,你看竹节里的红点,是当年巫祝点的朱砂,能镇住山里的瘴气,所以这竹林从来没出过蛇患。” 又指向不远处缠着红绳的竹:“那是竹妹晒花包的竿,竿顶的缘绳是巫祝编的,串着三颗老银珠 —— 是夜郎时期的物件,晒花包时挂上,能牵住心上人的心。” 我伸手摸那银珠,凉丝丝的,像还带着当年竹妹的体温。
那年六月六 “赶秋节” 前,外婆特意把那根竹妹竿搬到院里,做了场夜郎巫俗里的 “牵缘仪式”。她先在竿下摆了个竹编小案,案上放着表姐绣好的花包、一小碗牂牁江水,还有片晒干的同心草 —— 那草采自竹王庙后的坡地,叶片上的纹路,要在月光下才能看清是个 “合” 字。外婆把花包挂在竿上,用手指蘸江水,轻轻洒在花包上,嘴里念起了古夜郎语的祝词,声音轻缓得像竹林里的风,大意是 “竹王为媒,江水为证,愿此心不被山隔,不被水挡”。念完,她把同心草缝进花包夹层,又往竿上系了根新的红绳:“这绳跟竹妹当年的一样,能把缘分拴牢。”
节当天,表姐站在北盘江边,把花包往对岸汉人青年手里丢时,两个寨子的老人都慌了 —— 不仅怕跨族姻缘惹麻烦,更怕冲撞了巫祝加持的信物。可就在花包落在青年手里的瞬间,竹筏旁的江面上,突然浮起三朵白色水莲,顺着水流漂到两人中间。“是水神应了!” 有老人突然喊起来,声音里满是惊喜,“竹王认这门亲了!” 母亲站在我身边,悄悄抹了抹眼角,我知道,她是在为表姐高兴 —— 巫俗的兆头应验了,祖先也肯护着表姐的心意。后来表姐说,青年打开花包时,同心草还泛着潮气,像刚从竹王庙后采来的,叶片上的 “合” 字,在阳光下亮得晃眼。
如今表姐的蜡染工坊开在高铁站旁,蓝白相间的布匹挂在玻璃幕墙上,靛蓝是夜郎古法制的染料,纹样里藏着竹王图腾、牂牁江浪,还有细小的同心草 —— 她特意用朱砂调了色,绣在花包纹样旁,“这是给买布的人添点夜郎的福气,” 表姐笑着说,“就像当年外婆给我做的仪式那样,愿大家都能守住自己的缘分。”
苗寨的跳花节,夜郎巫俗的勇毅气更浓。大舅公表演滚刀山前,巫祝先拿着芦笙绕钢刀阵走了一圈,吹的是 “壮胆调”—— 芦笙管是用夜郎故地的老楠竹做的,管身上刻着 “刀山无阻” 的古字。七十二把钢刀在阳光下晃眼,大舅公光着脚踩上去时,脚底板先沾了点巫祝给的鸡血 —— 按夜郎规矩,能让刀刃 “认人”,不伤人。“你大舅公十三岁就敢滚刀山,” 外婆坐在竹凳上给我缝苗族百褶裙,裙角绣着夜郎云纹,针脚里还藏了根细巫草,“那年他爹被山匪劫了盐巴 —— 那盐巴是要运去夜郎旧墟,换巫祝用的青铜铃的,他硬是踩着刀阵去县城报的信,回来时脚底板全是血,却攥着半块夜郎铜铃没丢,说不能让巫祝的东西落在匪手里。”
去年清明回乡,波波糖作坊装上了智能生产线,可六叔公仍会从怀里掏出油纸包的手工糖:“机器做的没有炭火味,咱夜郎人熬糖,得用老樟树木炭,糖里还得加点点巫草粉 —— 不是要做啥法术,是老辈人传的,说这样糖能甜到心里。” 他手机里存着布依古歌的 MP3,唱的是夜郎 “祭竹王” 的调子,蓝牙音箱却连着瀑布观景台的摄像头 —— 游客们在直播间里惊叹黄果树的壮阔时,他正用竹篓背着刚采的山茨藜走向快递点,篓子上系着根巫草编的小绳,“给城里的娃们带点夜郎的山味,这绳能让果子新鲜些。”
马鞍山遗址的考古队来那年,我在博物馆遇见了穿盛装的堂妹。她的银项圈上刻着夜郎蛙纹,项圈挂着个小铜铃 —— 是仿夜郎巫祝用的样式,走动时叮当作响,与展柜里的汉代夜郎铜釜遥相呼应。“这是我们寨子的‘老铜’,” 她指着展柜里的公元前稻壳标本,眼睛亮得像星星,“阿公说,我们的祖先就是用这种米酿刺梨酒,酿的时候要请巫祝念祝词,酒才会香,竹王宴上都少不了这味。” 月光爬上她发簪上的竹纹时,我忽然读懂了族谱里 “以石为骨,以水为魂” 的句子 —— 石是夜郎的青石,水是牂牁江的水,而那些藏在巫俗里的朱砂、巫草、铜铃,是祖先留在骨血里的念想,从未走远。
离乡前夜,对岸又传来芦笙声,吹的是夜郎古调《归魂曲》。无人机在夜空打出 “禅勾,鞍常” 的光字 —— 那是夜郎古音 “归来” 的谐音,落在石板房的瓦上,像祖先在唤我。外婆坐在月光里织布,织机上的布面,竹王纹、鱼龙纹与现代几何纹缠在一起,她还在布角绣了片同心草,用的是罐里剩下的朱砂。“带着吧,” 外婆把布递给我,“上面有夜郎的魂,走到哪,都像家里有人陪着。” 黄果树的水汽漫过窗台,沾在布面上,把朱砂晕成浅红,像祖先的手,轻轻拂过我的衣角。
原来故乡从未老去,那些夜郎巫俗里的朱砂、巫草、铜铃,那些念过的祝词、应验的兆头,不是陈旧的仪式,是祖先把爱与牵挂,编成了能摸得着、看得见的样子。走再远,只要摸到布上的同心草,听到铜铃的声响,就知道 —— 夜郎的魂,一直跟着我;家的暖,永远在等着我。